第六十二章 葬情崖
阿意双膝一软，仓皇地跪倒在地，但两只手仍是牢牢地托着穆清时的头，她抑制不住地颤抖：“大师兄，撑住，我不想让你死，你不要死，阿娘，师父已经在我眼前死去了，你不要，不要也丢下我。”
又想起来了什么，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地道：“大师兄，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能死，你死了，你的妻子怎么办，虚妄门怎么办，师父的血海深仇怎么办。”
穆清时努力地笑了：“阿意，虚妄门还有你。”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阿意尖声叫起来，“不行，我不行的，你不能这么自私。穆清时，你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撂给我，你不能！”
穆清时手掌微抬，想擦去她眼角的泪，终究又还是放了下来。
“阿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只是外表变得坚硬锋利了而已，内心其实一直都还是当初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
“你每次一哭，我就可心疼了，我都不知道，这么爱哭的你在一真审判上是怎么忍住一滴眼泪都没掉的。我更不知道，如果你哭了，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下我又该如何选择。”
大股鲜血从穆清时口中涌出，“阿意，我之所以同意让苏影在一真审判上给你服下无量丸，是因为无量丸只吃一颗对身体有益无害，只有在第二颗的时候才会出现灵力溃散，走火入魔的情况，这是在天下人面前洗刷你罪名最快最好的途径。”
“我要的是他们相信你，放过你，至于我，自然一直都是信你的。”他垂下眸，落寞地笑了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他原本想救阿意的举动，没想到却因此将她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这是阿意一直以来心头横亘的死结，亦是他的。
“大师兄，我懂，我都懂的，你别说了，我去找人来救你。”
阿意跌跌撞撞地想起身，她的脑子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只知道她不想他死，她也不能让他死，即使片刻之前她还用最犀利的剑抵在他的胸口，用最刻薄最残忍的话语一点点剐开他的意志。
穆清时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头，“没有用的，阿意，临走之前，你……你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叫我一声清哥哥？”
阿意垂下头，没有说话。
叫了有什么用呢，那些时光，到底也都回不去了。
穆清时眸光渐暗，低语中隐约夹杂了一丝叹息，“阿意，对不起……”
“不！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啊！”
“清哥哥，我求你了！我求你不要死！”
身边脚步纷乱，人影憧憧，晏离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守着他们，无情流飒，霜华零落，一具又一具的巫妖死在他们两丈之外。
怀里的人已没了呼吸，阿意偏过头去，拼命地抿紧了双唇，她抿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唇角都沁出了丝丝血线，可是她就像感觉不到痛意似的。
过了好久，她才转过脸来，舌头紧紧抵着齿根，眼睛睁得大大的，硬生生攒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清哥哥，你看，这次我没有哭哦，真的真的没有哭，你……“
阿意一顿，话语里终是染上了一丝哭腔：“清哥哥你就放心地去吧，往后你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吧，再也不用因为我的这些糟心事左右为难了。”
她扑上前，颤抖着用手掌阖上了穆清时的眼，他的眼睫还是柔软的，擦过她掌心的时候，像极了一只不安的蝶。
可是，这只蝶再也不会飞起来了。
……
所有人都以为阿意和大师兄的缘分始于凌霄竞技，毕竟大师兄闭关多年，谁也不曾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大师兄的庐山真面目。
除了当时还是师父身边一个小小侍茶童子的苏影。
那天晚上，她因为太过思念阿娘，瞒着师父偷偷上了虚妄南峰。
虚妄南峰山势极陡，杂草丛生，兼之又无栈道石梯，真正能抵达山顶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十一年的光景里，她统共只有两次上下山的经历，第一次是师父把襁褓中的她交给了阿娘；第二次，是阿娘死，师父带她离开。
那一晚，阿意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次从山坡上滚落，有多少次在尖利的石块堆里匍匐，脚上被磨出了多少血泡，手上的指甲盖被掀落了多少，她一概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辛辛苦苦舔舐了两年的痂口原来是那么不堪一击，脆弱到当师父再度提起阿娘时，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那道紧闭的闸门轰然倾倒，那些被她压抑太久的思念，怨恨，不解，和委屈像洪水一样张牙舞爪地奔涌而出。
阿意满身血污地拄剑走进了曾经和阿娘共同生活过的木屋，用打火石重新点亮了那盏铜锈斑斑的松油灯，昏黄色的灯光投射到墙上，却只映出了一个孤独的歪曲的影子。
灯里的松油早已凝固成了一块黑色的炭状物，燃烧时，还泛着一股子难言的霉臭味。
阿意鼻子一酸，扭头冲出了小木屋，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崖边一株还算粗壮的歪脖子树。
以前，她总是喜欢骑在这株歪脖子树上思考问题，凉爽的山风迎面一吹，整个人的思维和感官仿佛都到达了一个新高度。有的时候，她还能听到一阵舒朗静和的琴音，但当她唤阿娘来听时，阿娘却说什么也没有听到。
后来出于安全因素考虑，阿娘就不允许她再爬这株歪脖子树了，但凡阿娘被发现她不老实，一顿臭骂总是免不了的。
今儿罚抄抄书，明儿罚顶顶缸，奈何她偏偏就是屡教不改，最后被阿娘罚吃素罚了个几天，她这才乖乖收敛了性子。
阿意的手掌紧贴合着粗粝的树皮，熟悉的质感和皮肤的纹理相互渗透，她缓缓闭上眼，仿佛下一秒阿娘就会从亮堂的小木屋里冲出来，骂骂咧咧地把她一把揪下，然后摁在地上就是一顿胖揍。
“阿娘，我现在可乖了，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你回来好不好？”
她等了好久好久，没有等来阿娘口是心非的责骂，却等来了一曲意料之外的琴音。
琴声平和宁静，清旻恬淡，好似寂静疏原上一抹令人沉醉的白月光，又好似玲珑醉色下脉脉延伸的一湾清流，温柔地抚慰着她破碎的心田。
原来，当年她并非幻听，那琴声是如此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可阿娘乃修仙之人，耳力目力更应该远胜于她，阿娘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谎称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还要禁止她再踏足这片悬崖呢？
崖下所居之人究竟是谁？
阿意快被自己的好奇心逼疯了，长久以来，她的心里堆砌了太多的好奇，从前，那些秘密纵使存在也不影响她的生活。
可是，阿娘死了，她却连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得到，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的命格被人突兀地扭转，难道作为受害者的她竟连知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么？
好，既然没有人愿意解答她心中的困惑，那么这个谜团，就由她阮知意来亲自揭开。
阿意手一扬，将佩剑送进了背后的剑鞘中。然后，选了一根粗壮的藤蔓，用力往外拉扯，确保了其坚韧程度，这才心一横抓着藤蔓翻身越下了悬崖。
这块悬崖的崖壁极其光滑，不像天然形成的，倒像是被匠人精心打磨过的，没有一处可以借力。
阿意暗暗心惊，她的脚紧贴在崖壁上，非但阻止不了下坠之势，反而加快了她下滑的速度，藤蔓上的倒刺勾进她稚嫩的皮肉，整根翠绿的藤蔓几乎都被她的鲜血染红了。
她反手抽出长剑，想着将剑凿进山体里，或许能在峭壁上多捱一会。但是，也不知这座山体是由什么材质构成的，乌黑乌黑的，乍看并不起眼，一剑凿下去却是火光四闪，竟硬生生地将她那把锋利轻便的精铁佩剑折成了两半。
阿意惊疑不定，手里捏着那把残剑的剑柄，抛也不是，留也不是，着实纠结。
她的身体飞速地下落，也阻碍了大脑的正常运转，后来，她干脆将手里的两截断剑一股脑全扔了，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算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保不准死了还能重新见到阿娘呢。”
但阿意转念又想：“我那两截剑扔下去这么久了，连一点动静也没有，由此看来，这悬崖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呢，怪不得阿娘老担心我掉下去，这么高，不得活活被摔成肉饼啊。师父到时候能不能找到我的尸首都难说，我的尸体会不会被野狼给叼走啊。呜呜呜，我不想死得这么难看啊。”
阿意毕竟还是个小女孩，之前也从没遇到过像如今这般棘手的情况，想强装镇定也强装不来，身体还吊在半空中，她就已经不管不顾地痛哭起来了。
想着反正也没人看到，再不哭，万一以后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呢，如此一想，就更是伤心，泪水把她的视线堵得死死的，她从藤蔓上腾出了一支手来，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并没有注意到周边环境已然有了变化。
她的下坠之势突然一滞，阿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那人的衣衫被夜风浸得发凉，但抵在她满是伤口的肌肤上，却为她减轻了不少疼痛。
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淡淡地吸附着阿意的嗅觉，那样的疏朗高洁，恍若松间明月，石上清泉。阿意揪着他的衣摆，享受地闻了很久，这才想起来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遗落了。
她连忙用手揩去了眼睛前朦朦胧胧的泪花，眼睛虽肿得像两颗大大的水蜜桃，但丝毫不妨碍她转头去看抱着她的那个人。
那少年正垂眸温柔地望着她，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袍，领口和袖口上都整整齐齐地滚着三圈极其淡雅的浅银色的竹叶纹，细细长长的，错落有致。
他肤色莹润，面容清隽，浅淡的琉璃色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亲和，见阿意呆呆地看着他发愣，他以为她是被吓傻了，便柔柔地安抚她：“不要紧，现在没事了。我在你身边，会好好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特别温润好听，像羽毛般飘进了阿意的耳朵，于是她傻乎乎地问：“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轻笑：“我叫穆清时。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然后我就接住了你。”
他指了指上面，阿意便也顺势朝上望去，崖壁呈现出向内扣拢的一块极长极宽的光滑斜面，把这么一块大形的平台遮挡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她此时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在如此高峻陡峭的悬崖绝壁下竟然还会别有一番天地。
阿意咂舌，但也没有忘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穆清时摊开手，左手往旁边一指，有些无辜：“我在这里弹琴啊。”阿意顺着他纯净的眼神望去，果真看到右侧石几上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七弦古琴。
他微微笑；“若不是你掉下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小兄弟你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阿意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有些无语，心道我问的是你怎么会待在崖下，又没有问你你在这里干嘛。但穆清时澄湛的目光偏偏又让她不舍得怀疑，任何些微的猜度仿佛都会玷污了那一汪至清之水。
阿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发现刚刚打好腹稿的问题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有些窘迫，索性没皮没脸地继续死盯着穆清时，还不讲理地哼了一声，妄图从气势上压倒他：“你说反了，要不是你在这里弹琴，我根本也不会掉下来。”
“好好好，都怪我，别生气了。”结果穆清时好脾气地把她的无理取闹照单全收：“对了，这位小兄弟，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是。”
阿意一惊，这才想到自己眼下可是男儿打扮，这么灼热而又花痴地望着人家，着实不大礼貌，万一被误以为……
她忙擦了擦嘴角的不明液体，脱口而出道：“啊，那个，你千万别误会，我阮知意不是断袖，真的不是！”
穆清时眸子一沉，阿意都做好了被拷问性取向的准备，可他却好像对她的姓氏颇感兴趣：“你姓阮？”
阿意怔道：“对，对啊。”
本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没想到穆清时只是哦了一声，又问道：“断袖是什么意思？我看你的袖子干净齐整，并没有什么断裂的痕迹啊。而且你大可不必慌张的，就算断了袖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不嫌弃，我倒是可以把我的衣服借给你的。”
阿意汗颜，此人抓重点能力真是与众不同，人家都是正着抓，他老人家是跳着抓，反着抓，咋高兴咋抓……
穆清时顿了顿，又认真地道：“就是不知道尺码合不合适。”
哟，连尺码问题都考虑上了，看来借衣服这事他是认真的。
阿意：“……”
你手长脚长，比我高了一个头还要多，你说尺码合不合适！
不对，抓错重点了，谁告诉你断袖就是断个袖子了，我袖子断没断你看不出来啊！
腹诽了半天，阿意忍不住问：“你不会长了这么大，都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吧？”
穆清时老实地点点头，有些郁闷，又有些惊叹：“阮兄弟，你真厉害，连这个也知道。”
傻子才看不出来呢，阿意暗自得意。她仰起头，微笑着道：“还是叫我阿意吧，小兄弟听起来太生分了。”
穆清时又点了点头，道：“那阿意也可以叫我清哥哥。”
阿意一听，立马撂挑子不干了，想着自己平常就是门里辈分最小的，这回怎么着也得捞个大哥当当才过瘾嘛，也是仗着穆清时不谙世事，她张口就胡诌道：“为什么要叫你哥哥，我比你大，论理儿，也是你喊我大哥才是。”
但她忘了穆清时只是温和天真，又不是蠢，他笑着摇头道：“阿意这可就是说笑了，你身形瘦小，方才我接住你之时，你身子偏轻，骨架单薄，至多不过十之二三岁，怎么还反说我比你小呢？”
阿意心知计划失败，索性直接挑明了说，比出三根直挺挺的手指：“得，我十三行了吧，你多大啊？”
穆清时眼睛弯了弯，把她的手指轻轻弯下去一根，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不多不少，清哥哥正好比阿意大两岁。”
阿意仔细一盘算，不禁讶然：“也就是说，你十五年没离开过这个鬼地方？”
穆清时慢慢地点了点头，但这次他的眼睛里也写满了困惑，他侧着头想了想，最后也只是答非所问地道：“这个鬼地方叫葬情崖。”
又想起来了什么，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地道：“大师兄，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能死，你死了，你的妻子怎么办，虚妄门怎么办，师父的血海深仇怎么办。”
穆清时努力地笑了：“阿意，虚妄门还有你。”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阿意尖声叫起来，“不行，我不行的，你不能这么自私。穆清时，你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撂给我，你不能！”
穆清时手掌微抬，想擦去她眼角的泪，终究又还是放了下来。
“阿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只是外表变得坚硬锋利了而已，内心其实一直都还是当初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
“你每次一哭，我就可心疼了，我都不知道，这么爱哭的你在一真审判上是怎么忍住一滴眼泪都没掉的。我更不知道，如果你哭了，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下我又该如何选择。”
大股鲜血从穆清时口中涌出，“阿意，我之所以同意让苏影在一真审判上给你服下无量丸，是因为无量丸只吃一颗对身体有益无害，只有在第二颗的时候才会出现灵力溃散，走火入魔的情况，这是在天下人面前洗刷你罪名最快最好的途径。”
“我要的是他们相信你，放过你，至于我，自然一直都是信你的。”他垂下眸，落寞地笑了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他原本想救阿意的举动，没想到却因此将她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这是阿意一直以来心头横亘的死结，亦是他的。
“大师兄，我懂，我都懂的，你别说了，我去找人来救你。”
阿意跌跌撞撞地想起身，她的脑子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只知道她不想他死，她也不能让他死，即使片刻之前她还用最犀利的剑抵在他的胸口，用最刻薄最残忍的话语一点点剐开他的意志。
穆清时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头，“没有用的，阿意，临走之前，你……你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叫我一声清哥哥？”
阿意垂下头，没有说话。
叫了有什么用呢，那些时光，到底也都回不去了。
穆清时眸光渐暗，低语中隐约夹杂了一丝叹息，“阿意，对不起……”
“不！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啊！”
“清哥哥，我求你了！我求你不要死！”
身边脚步纷乱，人影憧憧，晏离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守着他们，无情流飒，霜华零落，一具又一具的巫妖死在他们两丈之外。
怀里的人已没了呼吸，阿意偏过头去，拼命地抿紧了双唇，她抿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唇角都沁出了丝丝血线，可是她就像感觉不到痛意似的。
过了好久，她才转过脸来，舌头紧紧抵着齿根，眼睛睁得大大的，硬生生攒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清哥哥，你看，这次我没有哭哦，真的真的没有哭，你……“
阿意一顿，话语里终是染上了一丝哭腔：“清哥哥你就放心地去吧，往后你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吧，再也不用因为我的这些糟心事左右为难了。”
她扑上前，颤抖着用手掌阖上了穆清时的眼，他的眼睫还是柔软的，擦过她掌心的时候，像极了一只不安的蝶。
可是，这只蝶再也不会飞起来了。
……
所有人都以为阿意和大师兄的缘分始于凌霄竞技，毕竟大师兄闭关多年，谁也不曾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大师兄的庐山真面目。
除了当时还是师父身边一个小小侍茶童子的苏影。
那天晚上，她因为太过思念阿娘，瞒着师父偷偷上了虚妄南峰。
虚妄南峰山势极陡，杂草丛生，兼之又无栈道石梯，真正能抵达山顶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十一年的光景里，她统共只有两次上下山的经历，第一次是师父把襁褓中的她交给了阿娘；第二次，是阿娘死，师父带她离开。
那一晚，阿意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次从山坡上滚落，有多少次在尖利的石块堆里匍匐，脚上被磨出了多少血泡，手上的指甲盖被掀落了多少，她一概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辛辛苦苦舔舐了两年的痂口原来是那么不堪一击，脆弱到当师父再度提起阿娘时，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那道紧闭的闸门轰然倾倒，那些被她压抑太久的思念，怨恨，不解，和委屈像洪水一样张牙舞爪地奔涌而出。
阿意满身血污地拄剑走进了曾经和阿娘共同生活过的木屋，用打火石重新点亮了那盏铜锈斑斑的松油灯，昏黄色的灯光投射到墙上，却只映出了一个孤独的歪曲的影子。
灯里的松油早已凝固成了一块黑色的炭状物，燃烧时，还泛着一股子难言的霉臭味。
阿意鼻子一酸，扭头冲出了小木屋，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崖边一株还算粗壮的歪脖子树。
以前，她总是喜欢骑在这株歪脖子树上思考问题，凉爽的山风迎面一吹，整个人的思维和感官仿佛都到达了一个新高度。有的时候，她还能听到一阵舒朗静和的琴音，但当她唤阿娘来听时，阿娘却说什么也没有听到。
后来出于安全因素考虑，阿娘就不允许她再爬这株歪脖子树了，但凡阿娘被发现她不老实，一顿臭骂总是免不了的。
今儿罚抄抄书，明儿罚顶顶缸，奈何她偏偏就是屡教不改，最后被阿娘罚吃素罚了个几天，她这才乖乖收敛了性子。
阿意的手掌紧贴合着粗粝的树皮，熟悉的质感和皮肤的纹理相互渗透，她缓缓闭上眼，仿佛下一秒阿娘就会从亮堂的小木屋里冲出来，骂骂咧咧地把她一把揪下，然后摁在地上就是一顿胖揍。
“阿娘，我现在可乖了，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你回来好不好？”
她等了好久好久，没有等来阿娘口是心非的责骂，却等来了一曲意料之外的琴音。
琴声平和宁静，清旻恬淡，好似寂静疏原上一抹令人沉醉的白月光，又好似玲珑醉色下脉脉延伸的一湾清流，温柔地抚慰着她破碎的心田。
原来，当年她并非幻听，那琴声是如此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可阿娘乃修仙之人，耳力目力更应该远胜于她，阿娘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谎称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还要禁止她再踏足这片悬崖呢？
崖下所居之人究竟是谁？
阿意快被自己的好奇心逼疯了，长久以来，她的心里堆砌了太多的好奇，从前，那些秘密纵使存在也不影响她的生活。
可是，阿娘死了，她却连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得到，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的命格被人突兀地扭转，难道作为受害者的她竟连知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么？
好，既然没有人愿意解答她心中的困惑，那么这个谜团，就由她阮知意来亲自揭开。
阿意手一扬，将佩剑送进了背后的剑鞘中。然后，选了一根粗壮的藤蔓，用力往外拉扯，确保了其坚韧程度，这才心一横抓着藤蔓翻身越下了悬崖。
这块悬崖的崖壁极其光滑，不像天然形成的，倒像是被匠人精心打磨过的，没有一处可以借力。
阿意暗暗心惊，她的脚紧贴在崖壁上，非但阻止不了下坠之势，反而加快了她下滑的速度，藤蔓上的倒刺勾进她稚嫩的皮肉，整根翠绿的藤蔓几乎都被她的鲜血染红了。
她反手抽出长剑，想着将剑凿进山体里，或许能在峭壁上多捱一会。但是，也不知这座山体是由什么材质构成的，乌黑乌黑的，乍看并不起眼，一剑凿下去却是火光四闪，竟硬生生地将她那把锋利轻便的精铁佩剑折成了两半。
阿意惊疑不定，手里捏着那把残剑的剑柄，抛也不是，留也不是，着实纠结。
她的身体飞速地下落，也阻碍了大脑的正常运转，后来，她干脆将手里的两截断剑一股脑全扔了，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算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保不准死了还能重新见到阿娘呢。”
但阿意转念又想：“我那两截剑扔下去这么久了，连一点动静也没有，由此看来，这悬崖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呢，怪不得阿娘老担心我掉下去，这么高，不得活活被摔成肉饼啊。师父到时候能不能找到我的尸首都难说，我的尸体会不会被野狼给叼走啊。呜呜呜，我不想死得这么难看啊。”
阿意毕竟还是个小女孩，之前也从没遇到过像如今这般棘手的情况，想强装镇定也强装不来，身体还吊在半空中，她就已经不管不顾地痛哭起来了。
想着反正也没人看到，再不哭，万一以后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呢，如此一想，就更是伤心，泪水把她的视线堵得死死的，她从藤蔓上腾出了一支手来，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并没有注意到周边环境已然有了变化。
她的下坠之势突然一滞，阿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那人的衣衫被夜风浸得发凉，但抵在她满是伤口的肌肤上，却为她减轻了不少疼痛。
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淡淡地吸附着阿意的嗅觉，那样的疏朗高洁，恍若松间明月，石上清泉。阿意揪着他的衣摆，享受地闻了很久，这才想起来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遗落了。
她连忙用手揩去了眼睛前朦朦胧胧的泪花，眼睛虽肿得像两颗大大的水蜜桃，但丝毫不妨碍她转头去看抱着她的那个人。
那少年正垂眸温柔地望着她，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袍，领口和袖口上都整整齐齐地滚着三圈极其淡雅的浅银色的竹叶纹，细细长长的，错落有致。
他肤色莹润，面容清隽，浅淡的琉璃色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亲和，见阿意呆呆地看着他发愣，他以为她是被吓傻了，便柔柔地安抚她：“不要紧，现在没事了。我在你身边，会好好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特别温润好听，像羽毛般飘进了阿意的耳朵，于是她傻乎乎地问：“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轻笑：“我叫穆清时。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然后我就接住了你。”
他指了指上面，阿意便也顺势朝上望去，崖壁呈现出向内扣拢的一块极长极宽的光滑斜面，把这么一块大形的平台遮挡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她此时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在如此高峻陡峭的悬崖绝壁下竟然还会别有一番天地。
阿意咂舌，但也没有忘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穆清时摊开手，左手往旁边一指，有些无辜：“我在这里弹琴啊。”阿意顺着他纯净的眼神望去，果真看到右侧石几上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七弦古琴。
他微微笑；“若不是你掉下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小兄弟你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阿意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有些无语，心道我问的是你怎么会待在崖下，又没有问你你在这里干嘛。但穆清时澄湛的目光偏偏又让她不舍得怀疑，任何些微的猜度仿佛都会玷污了那一汪至清之水。
阿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发现刚刚打好腹稿的问题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有些窘迫，索性没皮没脸地继续死盯着穆清时，还不讲理地哼了一声，妄图从气势上压倒他：“你说反了，要不是你在这里弹琴，我根本也不会掉下来。”
“好好好，都怪我，别生气了。”结果穆清时好脾气地把她的无理取闹照单全收：“对了，这位小兄弟，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是。”
阿意一惊，这才想到自己眼下可是男儿打扮，这么灼热而又花痴地望着人家，着实不大礼貌，万一被误以为……
她忙擦了擦嘴角的不明液体，脱口而出道：“啊，那个，你千万别误会，我阮知意不是断袖，真的不是！”
穆清时眸子一沉，阿意都做好了被拷问性取向的准备，可他却好像对她的姓氏颇感兴趣：“你姓阮？”
阿意怔道：“对，对啊。”
本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没想到穆清时只是哦了一声，又问道：“断袖是什么意思？我看你的袖子干净齐整，并没有什么断裂的痕迹啊。而且你大可不必慌张的，就算断了袖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不嫌弃，我倒是可以把我的衣服借给你的。”
阿意汗颜，此人抓重点能力真是与众不同，人家都是正着抓，他老人家是跳着抓，反着抓，咋高兴咋抓……
穆清时顿了顿，又认真地道：“就是不知道尺码合不合适。”
哟，连尺码问题都考虑上了，看来借衣服这事他是认真的。
阿意：“……”
你手长脚长，比我高了一个头还要多，你说尺码合不合适！
不对，抓错重点了，谁告诉你断袖就是断个袖子了，我袖子断没断你看不出来啊！
腹诽了半天，阿意忍不住问：“你不会长了这么大，都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吧？”
穆清时老实地点点头，有些郁闷，又有些惊叹：“阮兄弟，你真厉害，连这个也知道。”
傻子才看不出来呢，阿意暗自得意。她仰起头，微笑着道：“还是叫我阿意吧，小兄弟听起来太生分了。”
穆清时又点了点头，道：“那阿意也可以叫我清哥哥。”
阿意一听，立马撂挑子不干了，想着自己平常就是门里辈分最小的，这回怎么着也得捞个大哥当当才过瘾嘛，也是仗着穆清时不谙世事，她张口就胡诌道：“为什么要叫你哥哥，我比你大，论理儿，也是你喊我大哥才是。”
但她忘了穆清时只是温和天真，又不是蠢，他笑着摇头道：“阿意这可就是说笑了，你身形瘦小，方才我接住你之时，你身子偏轻，骨架单薄，至多不过十之二三岁，怎么还反说我比你小呢？”
阿意心知计划失败，索性直接挑明了说，比出三根直挺挺的手指：“得，我十三行了吧，你多大啊？”
穆清时眼睛弯了弯，把她的手指轻轻弯下去一根，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不多不少，清哥哥正好比阿意大两岁。”
阿意仔细一盘算，不禁讶然：“也就是说，你十五年没离开过这个鬼地方？”
穆清时慢慢地点了点头，但这次他的眼睛里也写满了困惑，他侧着头想了想，最后也只是答非所问地道：“这个鬼地方叫葬情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