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柔软
而后，就是那场令六界都为之震恐，惨烈异常的空冥之役。
在出征前，夜来将瑶台镜摔碎，交给了心腹下属和坐骑封烈，叮嘱他们务必好好保管，此去他已做好了战死沙场，与整个魔族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不怕死，只是害怕如果，如果有来生，她会不认识他，他会找不到她。
那场战争是一场无比可怕的屠戮，魔族的，神族的将士的血，合在一起将整个落日原的泥土染得赤红。
夜来终于杀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凤楼，紧紧握着无泪剑，倒在了血泊中，神识涣散之际，他挣扎着想从胸口那枚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的半枚玉佩，可是刚刚举起，便永久地垂下了，那半枚皎白的玉佩也跌入了鲜血洇湿的沙尘中。
而他的生魂因为沾染了太多的杀戮，在和躯体一同灰飞烟灭之时，被嗜血的不悔剑吞噬了一缕。
这既是万幸又是不幸，万幸的是只要生魂还在，此后生生世世，他就还有和临蓁重逢的机会。
可是不幸的是，即使再相逢，他也不再是当初的他了，没有人会认得出他。
因为即使有来生，他的魂魄也被杀戮和黑暗侵蚀得太久，注定只能行走在暗夜中，得不到救赎。
再后来，晏氏受夜来上神生前重托，世世代代肩负着守护无泪剑的责任，而不悔剑则被当时的虚妄门掌门封印在禁地水天琼域的寒冰棺盖上。
此后千年，仙林之中倒也风平浪静。
只是不知何时，无泪剑和不悔剑先后失踪，下落不明，由于有传言，得无泪和不悔者能铸霸业，修长生，天下人无不为之趋之若鹜，仙林之中自此又是一阵暗潮汹涌。
画面戛然而止。
镜璧前的阿意早已呆若木鸡。
怪不得。
怪不得镜公子会说，这一切都是她的命，也是沈爻的命。
只是，阿意怎么也没有想过，原来她和沈爻竟会分别是临蓁帝姬和夜来上神的转世，也是天下人都为之痴迷的神器无泪和不悔的托生。
都说瑶台镜里藏着的是关于无泪和不悔的下落，这么说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里面藏着的是在阖族倾覆的危难关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对少年少女之间，最青涩纯挚，跨越千年的爱恋与执念。
来溯世之境前，镜公子曾说，如果她杀了沈爻，她一定会后悔。
所以，她后悔了吗？
一道魅影在镜璧上缠绕，盘旋，画面再度亮起。
这次，是沈爻的故事，但却都与她有关。
她看到，沈爻因为在明净寺未能拿回瑶台镜的碎片，被师父叶澜沧责罚，他就在她的面前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是叶澜沧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待得沈爻终于痛晕过去，叶澜沧这才施施然从榻上站起，走了过来，却不是查看沈爻的伤势，而是用脚碾上了沈爻右手小指，只听得几声细微却清脆的“咔嚓”声，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沈爻痛醒过来，他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嘴唇煞白，整张脸被淋漓的大汗浸透。
他仰起头，墨一样深黑浓烈的眼眸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自挨打以来，一直一声未吭的沈爻终于开了口：“师父，如果你这么恨我，当初又何必将我带回来。”
叶澜沧冷哼一声：“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你像极了沈恪。沈恪欠我的，太多太多了，可是他已经死了，他留下的罪孽由你来偿还又有何不可。”
可是转瞬之间，她就换上了一张极柔和极温婉的笑脸，她蹲下身来：”还记得我救你回来的那天，你说了什么吗，你说这一生愿为我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听说虚妄南峰有一片封印着不悔剑的禁地，你去瞧瞧，不悔剑是不是真的如虚妄门所说早在几十年前就下落不明了。“
一旁的浅情连忙跪了下来，哀求道：“城主，少主他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不适宜立刻去执行任务。”
叶澜沧娇笑了一声，并未理会浅情，而是挑起了沈爻的下巴，柔声道：“爻儿，死不死就看自己的造化了，别怪师父心狠。”
沈爻被扔在了虚妄南峰的那片芭蕉林，那晚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刺骨的寒雨顺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游弋进皮肉，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终于，连痛觉都彻底麻木了。
沈爻阖上了眼，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只是，他等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惊慌无措的阿意。
她的脸上满是害怕和担忧，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喂，喂，你没事吧！”
原来，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死活的。
她割破手腕，把自己的血一点点喂给他喝，还把他背到了山下的沉渊阁，用心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
沈爻虽然不重，但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男女力量本就悬殊，一个女孩子要在瓢泼大雨中将一个男子背着走那么久的路，可想而知，这有多么地艰难。
望着阿意白皙手腕上缠绕着的那些狰狞凌乱的疤痕，沈爻心中一软，指挥着阿意从他身上拿出了那瓶他随身携带的可以治愈一切伤疤的玉容散，让她敷在手腕上。
可是当阿意询问这是什么药的时候，他却粗声粗气地道：“毒药。”
多可悲，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得到旁人的关心，自然也学不会如何去正确地关心别人，只会以这种别扭的，口是心非的方式将自己的关心包裹起来，隐藏起来，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对方知觉。
……
她看到，沈爻乖乖地闭眼坐在梳妆镜前，任由浅情在他脸上拓印轮廓，描摹着人皮面具的形状。
良久，直到浅情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沈爻才道：“是好了吗？”
浅情低声道：“是的，少主。”
沈爻缓缓睁开眼睛，铜镜里倒影出一副十一二岁稚嫩少年的模样，他细细端详着，端详了很久，墨黑的眸子沉静如一汪死水，令人看不透其中情绪。
浅情忐忑地道：“少主，我己经按照您的吩咐尽力复刻了您当年初来晦冥城时的容貌，您觉得还有哪里要修改的吗？”
沈爻道：“浅情，现在这张脸和你记忆中的那张脸相似度有多少？”
浅情道：“至少有九成九的相似度。”
“那就好。”沈爻点了点头：“你倒记得清楚，反倒是我自己，这些年来对当年的自己越来越模糊，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印象都快没有了。”
立在他身后的浅情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沈爻透过铜镜看到了浅情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道：“浅情，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浅情略一迟疑，终是道：“少主，奴婢明白，您为了让阮知意为您保守秘密，所以让她服下了无量丸，骗她无量丸是至毒无比的毒药，需要每个月都按时服用解药，好用解药一说牵制住她。可是奴婢不明白的是，这所谓的解药，由谁去送不是送，更何况在她阮知意已经明确说出她不想再看见您，送解药的人是谁也不能是您的情况下，您为什么甚至易容，吃那什么易筋缩骨丸变成十一二岁少年的身量都要去……”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而且现在叶澜沧明显已经完全不相信少主您了，您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中，您又何必只是为了给阮知意送什么子虚乌有的解药而使自己身处危险之中呢。”
沈爻略略皱眉，沉吟片刻，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那少主又为何一定要易容成您初来晦冥城时的容貌？”
沈爻道：“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是沈爻。”
还不是这个残忍狠戾，满手沾满令人作呕的血腥，被叶澜沧领入无间地狱的沈爻。
阮知意说：“沈爻，如若可以，我以后都不希望再见到你。”
好，那他就以不是沈爻的身份和面容去见她。
……
她看到，那日自落日原被带回晦冥城，沈爻给她服下那颗几乎令她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药丸后，在那个痛苦不堪的夜晚，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彻夜陪伴在她身边。
是沈爻，不是幻觉，更不是幻觉中以为的穆清时。
沈爻将几乎陷入昏迷的她从地上打横抱起，小心地平放在床上，极轻极缓地给她掖好被角。
正欲离开，却被阿意攥住了衣袍的一角，她轻轻呢喃：“清哥哥，是你么？”
沈爻身形一滞，良久，转过身来，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浅浅的吻：“阿意，相信我，睡一觉就会好的，睡一觉，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的。”
“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阿意拼命地摇着头，又哭又笑，抓住了那个人冰凉的手，泪水涔涔而下，像四年前那个彷徨无助的小女孩，哭得一塌糊涂：“清哥哥，我好痛，好难过，心里也难过，身上也难过。”
“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只要过了今晚，你就会好起来的。”
沈爻从背后紧拥住了她，这是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攀在他的肩头，阿意只能感觉到无尽的黑暗与恐惧。像坠入了一个漆黑的无底的冰窖，就连身上残存的一丝温度也在慢慢被抽干。
“清哥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明明对我说过，纵使天下人都不信我，你也仍然会信我。可是，可是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穆清时，我对你太失望了！”
她一口咬上沈爻的手腕，齿关狠狠咬合，有几颗尖利的细齿深深锥嵌进他的皮肉，咸腥的热流滑过她的喉咙，落入了她紧紧扭绞着的胃里，倒也平白增添了几丝暖意。
沈爻浑然不顾鲜血淋漓的伤口，痛吗，他早就不怕痛了。
可是阿意还是这样怕痛，爱哭的一个小女孩，他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阿意的头，低沉地安慰：“既然这么恨，这么辛苦，就更要好好地活下去了。你还要向我报复，向沈爻报复，向所有对你不好的人报复。”
“报复，对啊，我要报复…….我要报仇……”
阿意再也支撑不住，枕着那只冰凉的，鲜血淋漓的手睡着了。
沈爻看着她熟睡的，终于平和下来的面容，一颗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阿意，总有一天，你会对痛变得麻木，那时的你才是足够强大的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
“即使不用旁人的庇护，即使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仍然可以顽强地，不受任何束缚地活下去。”
“阿意，到那时，我等你来找我复仇。”
……
她还看到，她刚到晦冥城的时候，整个人病怏怏的，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肯吃饭。沈爻耍手段骗她喝下了一碗又苦又辣，极其难喝的粥，还骗得她乖乖帮他洗衣服。
阿意记得，那时沈爻明明是十分得意地大笑着离开了。
可是眼前的画面却告诉她，沈爻并没有离开，他只是用一道瘴雾将厨房牢牢包裹在其中。
外面的人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里面的人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样他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静静地，温柔的，甚至是带着些许笑意地望着她。
沈爻立在一株数人合抱之粗的铁树下，高耸参天，繁密的枝叶在淡青色的天边逶迤，阳光从罅隙里筛落，在他苍白透明的脸庞上沥下或明或暗的光点。
阿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看到这样的沈爻，柔软，纯白，简单，而这样的他，目光一直聚焦在她身上，从未离开。
一声长哨间，一只黑色的钦原鸟穿破了欷歔迷惘的浓雾，直直地飞到了沈爻身前。尖利凶恶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柔软驯服，它抖了抖蓬松的翅膀，垂着脑袋趴在了沈爻的肩膀上，静静地梳理起了它的羽毛。
沈爻伸出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脊背，唇瓣微动，低沉沙哑的嗓音，恍若脉脉醉色下舒展开枝叶的一朵水晶兰。
迷离神秘，却又充斥着最致命荒凉的死亡气息。
“阿叶，你说，我带她回来，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他低笑了一声，“我竟然也弄不清楚了。”
……
在出征前，夜来将瑶台镜摔碎，交给了心腹下属和坐骑封烈，叮嘱他们务必好好保管，此去他已做好了战死沙场，与整个魔族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不怕死，只是害怕如果，如果有来生，她会不认识他，他会找不到她。
那场战争是一场无比可怕的屠戮，魔族的，神族的将士的血，合在一起将整个落日原的泥土染得赤红。
夜来终于杀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凤楼，紧紧握着无泪剑，倒在了血泊中，神识涣散之际，他挣扎着想从胸口那枚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的半枚玉佩，可是刚刚举起，便永久地垂下了，那半枚皎白的玉佩也跌入了鲜血洇湿的沙尘中。
而他的生魂因为沾染了太多的杀戮，在和躯体一同灰飞烟灭之时，被嗜血的不悔剑吞噬了一缕。
这既是万幸又是不幸，万幸的是只要生魂还在，此后生生世世，他就还有和临蓁重逢的机会。
可是不幸的是，即使再相逢，他也不再是当初的他了，没有人会认得出他。
因为即使有来生，他的魂魄也被杀戮和黑暗侵蚀得太久，注定只能行走在暗夜中，得不到救赎。
再后来，晏氏受夜来上神生前重托，世世代代肩负着守护无泪剑的责任，而不悔剑则被当时的虚妄门掌门封印在禁地水天琼域的寒冰棺盖上。
此后千年，仙林之中倒也风平浪静。
只是不知何时，无泪剑和不悔剑先后失踪，下落不明，由于有传言，得无泪和不悔者能铸霸业，修长生，天下人无不为之趋之若鹜，仙林之中自此又是一阵暗潮汹涌。
画面戛然而止。
镜璧前的阿意早已呆若木鸡。
怪不得。
怪不得镜公子会说，这一切都是她的命，也是沈爻的命。
只是，阿意怎么也没有想过，原来她和沈爻竟会分别是临蓁帝姬和夜来上神的转世，也是天下人都为之痴迷的神器无泪和不悔的托生。
都说瑶台镜里藏着的是关于无泪和不悔的下落，这么说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里面藏着的是在阖族倾覆的危难关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对少年少女之间，最青涩纯挚，跨越千年的爱恋与执念。
来溯世之境前，镜公子曾说，如果她杀了沈爻，她一定会后悔。
所以，她后悔了吗？
一道魅影在镜璧上缠绕，盘旋，画面再度亮起。
这次，是沈爻的故事，但却都与她有关。
她看到，沈爻因为在明净寺未能拿回瑶台镜的碎片，被师父叶澜沧责罚，他就在她的面前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是叶澜沧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待得沈爻终于痛晕过去，叶澜沧这才施施然从榻上站起，走了过来，却不是查看沈爻的伤势，而是用脚碾上了沈爻右手小指，只听得几声细微却清脆的“咔嚓”声，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沈爻痛醒过来，他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嘴唇煞白，整张脸被淋漓的大汗浸透。
他仰起头，墨一样深黑浓烈的眼眸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自挨打以来，一直一声未吭的沈爻终于开了口：“师父，如果你这么恨我，当初又何必将我带回来。”
叶澜沧冷哼一声：“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你像极了沈恪。沈恪欠我的，太多太多了，可是他已经死了，他留下的罪孽由你来偿还又有何不可。”
可是转瞬之间，她就换上了一张极柔和极温婉的笑脸，她蹲下身来：”还记得我救你回来的那天，你说了什么吗，你说这一生愿为我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听说虚妄南峰有一片封印着不悔剑的禁地，你去瞧瞧，不悔剑是不是真的如虚妄门所说早在几十年前就下落不明了。“
一旁的浅情连忙跪了下来，哀求道：“城主，少主他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不适宜立刻去执行任务。”
叶澜沧娇笑了一声，并未理会浅情，而是挑起了沈爻的下巴，柔声道：“爻儿，死不死就看自己的造化了，别怪师父心狠。”
沈爻被扔在了虚妄南峰的那片芭蕉林，那晚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刺骨的寒雨顺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游弋进皮肉，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终于，连痛觉都彻底麻木了。
沈爻阖上了眼，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只是，他等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惊慌无措的阿意。
她的脸上满是害怕和担忧，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喂，喂，你没事吧！”
原来，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死活的。
她割破手腕，把自己的血一点点喂给他喝，还把他背到了山下的沉渊阁，用心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
沈爻虽然不重，但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男女力量本就悬殊，一个女孩子要在瓢泼大雨中将一个男子背着走那么久的路，可想而知，这有多么地艰难。
望着阿意白皙手腕上缠绕着的那些狰狞凌乱的疤痕，沈爻心中一软，指挥着阿意从他身上拿出了那瓶他随身携带的可以治愈一切伤疤的玉容散，让她敷在手腕上。
可是当阿意询问这是什么药的时候，他却粗声粗气地道：“毒药。”
多可悲，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得到旁人的关心，自然也学不会如何去正确地关心别人，只会以这种别扭的，口是心非的方式将自己的关心包裹起来，隐藏起来，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对方知觉。
……
她看到，沈爻乖乖地闭眼坐在梳妆镜前，任由浅情在他脸上拓印轮廓，描摹着人皮面具的形状。
良久，直到浅情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沈爻才道：“是好了吗？”
浅情低声道：“是的，少主。”
沈爻缓缓睁开眼睛，铜镜里倒影出一副十一二岁稚嫩少年的模样，他细细端详着，端详了很久，墨黑的眸子沉静如一汪死水，令人看不透其中情绪。
浅情忐忑地道：“少主，我己经按照您的吩咐尽力复刻了您当年初来晦冥城时的容貌，您觉得还有哪里要修改的吗？”
沈爻道：“浅情，现在这张脸和你记忆中的那张脸相似度有多少？”
浅情道：“至少有九成九的相似度。”
“那就好。”沈爻点了点头：“你倒记得清楚，反倒是我自己，这些年来对当年的自己越来越模糊，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印象都快没有了。”
立在他身后的浅情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沈爻透过铜镜看到了浅情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道：“浅情，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浅情略一迟疑，终是道：“少主，奴婢明白，您为了让阮知意为您保守秘密，所以让她服下了无量丸，骗她无量丸是至毒无比的毒药，需要每个月都按时服用解药，好用解药一说牵制住她。可是奴婢不明白的是，这所谓的解药，由谁去送不是送，更何况在她阮知意已经明确说出她不想再看见您，送解药的人是谁也不能是您的情况下，您为什么甚至易容，吃那什么易筋缩骨丸变成十一二岁少年的身量都要去……”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而且现在叶澜沧明显已经完全不相信少主您了，您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中，您又何必只是为了给阮知意送什么子虚乌有的解药而使自己身处危险之中呢。”
沈爻略略皱眉，沉吟片刻，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那少主又为何一定要易容成您初来晦冥城时的容貌？”
沈爻道：“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是沈爻。”
还不是这个残忍狠戾，满手沾满令人作呕的血腥，被叶澜沧领入无间地狱的沈爻。
阮知意说：“沈爻，如若可以，我以后都不希望再见到你。”
好，那他就以不是沈爻的身份和面容去见她。
……
她看到，那日自落日原被带回晦冥城，沈爻给她服下那颗几乎令她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药丸后，在那个痛苦不堪的夜晚，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彻夜陪伴在她身边。
是沈爻，不是幻觉，更不是幻觉中以为的穆清时。
沈爻将几乎陷入昏迷的她从地上打横抱起，小心地平放在床上，极轻极缓地给她掖好被角。
正欲离开，却被阿意攥住了衣袍的一角，她轻轻呢喃：“清哥哥，是你么？”
沈爻身形一滞，良久，转过身来，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浅浅的吻：“阿意，相信我，睡一觉就会好的，睡一觉，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的。”
“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阿意拼命地摇着头，又哭又笑，抓住了那个人冰凉的手，泪水涔涔而下，像四年前那个彷徨无助的小女孩，哭得一塌糊涂：“清哥哥，我好痛，好难过，心里也难过，身上也难过。”
“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只要过了今晚，你就会好起来的。”
沈爻从背后紧拥住了她，这是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攀在他的肩头，阿意只能感觉到无尽的黑暗与恐惧。像坠入了一个漆黑的无底的冰窖，就连身上残存的一丝温度也在慢慢被抽干。
“清哥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明明对我说过，纵使天下人都不信我，你也仍然会信我。可是，可是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穆清时，我对你太失望了！”
她一口咬上沈爻的手腕，齿关狠狠咬合，有几颗尖利的细齿深深锥嵌进他的皮肉，咸腥的热流滑过她的喉咙，落入了她紧紧扭绞着的胃里，倒也平白增添了几丝暖意。
沈爻浑然不顾鲜血淋漓的伤口，痛吗，他早就不怕痛了。
可是阿意还是这样怕痛，爱哭的一个小女孩，他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阿意的头，低沉地安慰：“既然这么恨，这么辛苦，就更要好好地活下去了。你还要向我报复，向沈爻报复，向所有对你不好的人报复。”
“报复，对啊，我要报复…….我要报仇……”
阿意再也支撑不住，枕着那只冰凉的，鲜血淋漓的手睡着了。
沈爻看着她熟睡的，终于平和下来的面容，一颗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阿意，总有一天，你会对痛变得麻木，那时的你才是足够强大的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
“即使不用旁人的庇护，即使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仍然可以顽强地，不受任何束缚地活下去。”
“阿意，到那时，我等你来找我复仇。”
……
她还看到，她刚到晦冥城的时候，整个人病怏怏的，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肯吃饭。沈爻耍手段骗她喝下了一碗又苦又辣，极其难喝的粥，还骗得她乖乖帮他洗衣服。
阿意记得，那时沈爻明明是十分得意地大笑着离开了。
可是眼前的画面却告诉她，沈爻并没有离开，他只是用一道瘴雾将厨房牢牢包裹在其中。
外面的人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里面的人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样他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静静地，温柔的，甚至是带着些许笑意地望着她。
沈爻立在一株数人合抱之粗的铁树下，高耸参天，繁密的枝叶在淡青色的天边逶迤，阳光从罅隙里筛落，在他苍白透明的脸庞上沥下或明或暗的光点。
阿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看到这样的沈爻，柔软，纯白，简单，而这样的他，目光一直聚焦在她身上，从未离开。
一声长哨间，一只黑色的钦原鸟穿破了欷歔迷惘的浓雾，直直地飞到了沈爻身前。尖利凶恶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柔软驯服，它抖了抖蓬松的翅膀，垂着脑袋趴在了沈爻的肩膀上，静静地梳理起了它的羽毛。
沈爻伸出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脊背，唇瓣微动，低沉沙哑的嗓音，恍若脉脉醉色下舒展开枝叶的一朵水晶兰。
迷离神秘，却又充斥着最致命荒凉的死亡气息。
“阿叶，你说，我带她回来，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他低笑了一声，“我竟然也弄不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