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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说(三)
    人们开始小声揣测封奕自杀的原因。

    尤其是从2号楼宿舍里跑出来看热闹的女学生们,白白站了一夜,没有等到她们期待中的画面。那种压抑不住的躁动越演越烈。

    “是被男朋友甩了吧?一直在说畜生什么的。”

    “不是的。你没看到她手里抱着个娃娃吗?我听她们宿舍的人说,是给人当小三,怀孕了。被正室追到学校打了胎,所以才想不开。”女孩有意识的压低声音,但一句不漏的都被靳夕听到耳朵里。

    “你亲眼看到了吗?就你有嘴,要不要给你个话筒?”靳夕没好气地将话筒伸到说话女孩面前。

    “有病吧。”女孩生气又心虚地拉住同伴从旁边的小径匆匆离开。

    一对刚刚唱了通宵KTV回来的情侣经过,女孩疲累到双眼发青,随意地瞟了一眼楼顶,兴趣乏乏和男友说道:“八成是抑郁症。现在没个精神病,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是城里人。”

    “哪有什么抑郁症。都是自己作的,能有多大事儿啊。诶。你先别回,我们去吃个早餐你再回去睡吧。”男孩压根不相信有心理病这回事。

    女孩摆摆手,“吃不进,我还要减肥。你自己去吧。”

    男孩切了一声,自己往食堂方向走。最早班的食堂师傅已经将热气腾腾的包子端到了窗口。男孩却因为熬了个大夜突然觉得没了胃口,站在食堂门口的吸烟区想抽根烟再回宿舍补觉,顺便看个热闹。

    “哥们儿,有火吗?”他跟蹲在旁边的何年借火。

    “滚开。”何年口罩下的声音嗡嗡的,男孩没有听清,但见他眼睛一直盯着天台上的女孩。以为他也是个看热闹的路人,还试图继续跟他搭讪。

    “我跟你赌一百,她不会跳。赌吗?”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百,拍在地上。双手拢到嘴边,挑衅地对楼上的封奕叫道:“你倒是跳啊。你敢跳吗?不敢就……”

    只听身后“哎哟”一声,靳夕听到他的话刚想开骂,回头见到那个男孩已经捂着手臂摔在地上。

    何年跟个没事人儿一样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一旁,仿佛刚刚踹他一脚的并不是自己。

    “哎。我靠。”眼见那血气方刚的大学生跳起来挥出一掌,何年向后一退躲过攻击,但口罩被扫落在地。

    靳夕扫到他的脸一眼,竟颇有些惊艳。她原以为口罩下该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一张大叔脸。没想到何年的五官很有少年感,睫毛很长,所以显得眼睛很黑很深。目光如炬,看上去咄咄逼人,但薄薄的嘴唇血色很淡,又好像没什么精神似的。

    那个大学生还想干架,靳夕不禁为何年那瘦弱的身板捏了一把汗。她急中生智,故意大声吆喝道:“老曹,快拍这里。这里有新闻。围观群众怂恿当事人跳楼,这播出去收视率肯定高啊。”

    老曹机灵地扛起机器凑过去,假装拍摄他们打架,其实开机键都没有按。

    那个大学生眼见着逼近的镜头,讪讪地放下手,又不甘心白挨这一脚。最后离开前,放了句最没用的狠话:“你等着”。

    何年恍若未闻,捡起口罩重新戴上,注意力又回到了楼顶。

    事发六个小时后,封奕在邻市的父母和男友都闻讯赶到了现场。此时现场已经围起了警戒线,校方的负责人也都到了。

    靳夕突然意识到封奕要死的决心其实很强烈。不然不会冻得瑟瑟发抖也坚持着最后一口气不下来。但她坚持着没有跳,又是在等什么呢?

    期间消防员还给她递了水和面包,她接下了,但放在一边都没动。

    封奕的母亲看清楚坐在那天台边的身影是自己的女儿时,当场哭晕了过去。父亲扶着母亲,去宿舍一楼生活老师的房间里休息。

    “让我上去行不?我就上去和我女儿说两句。”父亲抓着楼下消防员的手恳求道。他没有哭,但是声音很虚,半夜从床上被学校电话打醒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场噩梦。

    黎天明没有批准放人上来,因为封奕的情绪从见到他们开始就变得很激动。“你们叫我父母来做什么!你们根本不懂!我要见的不是他们!”

    黎天明始终不得要领,不知道她到底想见谁?只有悄悄让队员把封奕父亲和男友程斌带到五楼候命。程斌要求单独见黎天明。

    据黎天明后来回忆,当时程斌的反应比谁都冷静。不是那种冷漠的冷静,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和疲累。“是我的错。是我害她走上这条路。”

    黎天明皱眉,看向男孩的目光有些嫌恶。“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向她求婚了……”

    这回黎天明又不懂了。“所以呢?她不想嫁给你,所以才这样。那她一直说要见却不肯说名字的人是谁?”

    程斌深吸一口气。“她说不出口,我替她说。她要见的是西大林学院教授罗鹏。”

    “跟教授有什么关系?”黎天明越绕越晕。

    程斌低头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这已经不是封奕第一次自杀了。她割过腕,吃过安眠药。程斌已经救过她两次,从刚开始两人歇斯底里的抱头痛哭到后来可以平静的并排躺在床上彻夜长谈。

    他知道她的心病在哪,那是他永远给不了的东西:她想讨回一个公道。

    楼下,人声鼎沸。

    已经不再是一两个人的大放厥词,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仿佛碰到什么庆典一样兴奋激动。

    他们拿出手机,主动充当自媒体。各个社交平台上都出现不同视角的视频或图片,女孩穿着军大衣低着头坐在天台上,神态疯癫。

    他们就这样毫无愧疚地用一条岌岌可危的生命换来朋友圈几个赞。

    坏人吗?恶魔吗?恐怕也不至于。都是人群中最最普通的人。可正是这样,才让靳夕感到毛骨悚然,身边每一个正常人都有可能变成魔鬼而不自知。人群成了他们最大的保护伞。

    “跳吧!”

    “有本事就跳啊!”

    不知道是谁开始喊,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就像叫加油一样齐声和应。老曹的镜头平移过每个人脸上,男的女的,哭的笑的。有人竭力叫喊,青筋爆出;有人不忍再看,别过头离开。浮生百态,尽在一瞬。

    “傻子,看看这,哪里有你要的公道。”何年身边一个年纪和封奕相仿的女孩似乎在自言自语,她仰着头眼角滑下一滴泪水。

    封奕肯定也听到了楼下的喊声,她扶着栏杆渐渐站起。因为脚麻,她踉跄了一下。黎天明下意识伸出手想拉她,她却躲过了他的手扶稳栏杆。

    食堂边不远处的校园甬道上,有一个身形匆匆的中年男人被校领导推搡着往女生宿舍楼下走。

    “校长,我说了,这事和我没关系!你非得大半夜把我叫来,我老婆该怎么想。”中年男人西装被拽的发皱,刚睡醒的头发还乱得一窝蜂。丝毫没有往日名师教授的风范。

    “有没有关系,你都去劝劝。这学校里出了人命算怎么回事。”校长不肯松口,几人连拖带拽把他往这边推。

    “黎队长,我现在清醒了。”封奕看着楼下拥挤喧闹的人群和不远处忙着推诿的中年男人,突然笑了。“你说罗鹏会喜欢我送给他的礼物吧?”

    她将手中的小熊娃娃放在平台上,又脱下军大衣盖在娃娃身上。“这是大斌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给它取名叫YOYO。大斌说,这可以当我们以后孩子的小名。黎队,其实呢。我真的很想和大斌有自己的宝宝,想孝顺爸妈到老,但我做不到……我没有保护好自己,这是我的错,我已经看不到未来了。黎队长,你说他们会理解我的吧?”

    封奕毫无预兆跳下去的一瞬,黎天明扑上去拉住了女孩的右手。

    随着封奕的这一跃,楼下沸腾起来。

    靳夕直接叫出了声,连何年都腾的站起了身。

    封奕努力抬头看向黎天明:“谢谢你,黎队长。可我必须这么做,我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拜托您替我转告我父母一句,对不起……”

    她是硬生生一根根掰开黎天明的手指头的,因为使不上力,黎天明大半个身子都已经爬出了天台。

    封奕坠下楼只是一瞬间的事,黎天明的嘶吼声却很长很长。像一头野兽绝望的悲鸣。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靳夕抬头的瞬间,头上被罩上一顶黑色棒球帽挡住了她的视线。帽子里有刺鼻的清凉油的味道,刺的她的眼泪水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靳夕抬手擦了下眼睛,“太辣了。”

    大楼里的封爸爸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外面的异动,他慌张地抓着旁边消防队员的手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程斌先走向窗口,往下看了一眼。然后不发一言,如行尸走肉一般下了楼。

    消防员和救护人员围在封奕身边做最后的努力,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徒劳。

    四散的鲜血蔓延到看热闹的人脚边,有人的鞋边被濡湿而不自知还兴高采烈拿手机拍摄着封奕的尸体。

    程斌脱下自己的棉大衣,轻轻盖在了封奕身上。就像封奕对待熊娃娃一样。

    “我不怪你。”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