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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九章  清河锦
    第九章  清河锦

    慕容铮向凌筱、凌筝揖道:“小王酒醉,不意冲犯了公主,还望公主指引路途,莫教今日喜宴上人笑我大燕不识礼仪。”凌筝闻言,忙唤过一个宫人,道:“你好生将广成王殿下送回紫宸殿,不得有失。”宫人唯唯称是,带领广成王自去了。

    凌筱见慕容铮已去,回头去看凌筝时,却见她两眼只望向慕容铮去路,久久不曾收回。便道:“既然恁般不舍,索性自己带他去紫宸殿。一路之上,也可问询他纳妃与否。”凌筝顿时两颊酡色,如醉酒相似,道:“九姐又胡言乱语了。小妹只是忧心宫人无用,教广成王走错了路,岂不令南燕笑咱大秦?”凌筱且不戳破,只啧啧道:“你的心思自己知道就是了,不消强辩。”见凌筝偭面不语,又道:“我正欲往长乐宫去,你要同行?”凌筝摇首道:“今夜月色甚佳,小妹欲在此处赏玩,便不陪九姐了。”当下姐妹两个作别,各归去处。

    十公主凌筝原是心性敏锐之人,平日多思多想,眉颦唇抿,常现愁态。其母柳氏乃宫婢出身,如今年老色衰,只得才人位分;更兼性情柔懦,在众妃嫔前只敢喘气不敢出声。凌筝深得其母神髓,者者谦谦,在姊妹群中最不惹目,但为人安分驯顺,皇子公主也多能以礼待之。今特特装扮一番,来到太子喜宴。不承想,看到来人三三两两,在席间甚觉孤清。又忆起自己出身卑微,将来不知身归何处,顿感惆怅。正神思低迷之际,却见一人身穿团花织金红袍,进殿行礼,通身直如电贯雷缠,登时怔愣在座中,不能回神。比及内侍唱名时,方才知道这红袍人正是南燕储君慕容铮。

    宴席之上,凌筝食不知味,只将两眼随慕容铮行止。见他离席不回,便起身去寻。不承想,正看到慕容铮同九公主凌筱攀谈。想起自己出身不及凌筱,心中十分愧怍,本欲转身而去,又想起凌筱芳心早许了姜如璧,便大着胆子上前,与二人招呼。

    慕容铮去后,凌筝又同凌筱作别,一时竟不知何往,便不择路头,信步行去。绕过回廊,不觉来到太液池,此时初春薄寒,池面嫩绿稀疏。抬头见池中蓬山,自思道:“不知确如民间所言,蓬莱岛上神仙了无烦忧?”思量之间,竟提步上了蓬山,俯首见池水溶溶脉脉,微风乍起,时现鳞波。此时池中月、空中月,上下辉映,半池银灿雪烂。又顺着池水望去,却见一人身着红袍,渐行渐远,心下狂跳不已。忖道:“若能嫁与这人,也可谓终身有托。”却不知,正因生出这等心思,教她尝尽了人世情爱之苦。

    宴席散后,各国使臣自归驿馆。慕容铮在玄武门外上了马车,命人起行。车夫领命扬鞭,马长嘶一声,慕容铮却在车内几乎跌将下去,不由生气,掀起帘子,詈道:“驾车的车驾不好,养你何用?”抬头却见对过马车帘子里露出半张脸来,忙换了声口,道:“原来是信王殿下,多有失礼。”信王凌笙宴罢归府,夜色黑沉,忙忙里辨不清路途,正在玄武门外与慕容铮的马车相撞。凌笙原是个心性散淡的,也不介怀,道:“是小王府上下人粗手笨脚,扰了广成王的车驾。”当下两人又互叙些歉疚之言,各各回程。

    凌笙车马驱往信王府邸,因路上拥堵,取路东市。转过巷子,路上有家打铁铺子,此时却未闭门。鬼使神差向铺子里张望,远隔数丈之地,竟看到铺子墙壁上正悬挂着一柄青铜短剑。心下戚戚然忽有所动,忙命停车,跳将下来径往铁铺行去。随从永清跟上前去,道:“殿下,这民间的打铁铺子哪里有甚么好物件?”

    信王凌笙不恋权势、不贪富贵,却生来是个剑痴,专好兵器。今见这青铜剑,貌似稀松平常,但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分外眼熟,脚步不由行至剑下。打铁的见来人衣饰华贵、举止不俗,料到必是贵人,忙不迭跪下来行礼。凌笙伸臂取下青铜剑,见只三尺长短,剑身青锈斑驳,不由举起抚弄。打铁的道:“这是今日一大早有个陶国人拿来的,小人见不值几个钱,就教他在铺子里寄卖。贵人若是看上了,随意给上几个钱就是了。”永清常年在凌笙左右,见过不少神兵利器,辨得剑之好坏。今日所见的青铜剑,至多不过是年岁久远,似是墓穴里挖掘出来的。心中认定是凌笙看差了,便道:“殿下,这等货色平日里是入不了殿下眼的。殿下若是喜欢,小人明日能寻出一二十件出来,何故要这死人物件?”凌笙闻言,只将剑身来回翻转,仿佛美人手臂一般,仔细摩弄。良久方道:“诸事总有缘法。本王见这青铜剑面善,也是有缘。”说罢,便命永清付钱与打铁的,自提了剑出了铁铺。

    说来也是咄咄怪事,凌笙自离铁铺,心中竟是欣喜如狂,翻江倒海般按捺不住。且不登车上马,只拿脚行去,永清忙紧随在身后。此时早已宵禁,街上阒寂无人,凌笙只在东西两市来来回回地走。永清并信王府侍卫心下惶惶然,若是信王稍有闪失,他们这一干人等只能以死谢罪,故而不敢松怠。

    不知又过几多时候,只见白月东沉,永清上前禀道:“殿下,天将拂晓,还是速速归府的好。”凌笙抬头见东方渐白,便应允了。永清忙唤来车马,凌笙耸身跃上,望信王府而去。

    凌笙归府,却不回寝处,只径自步至中庭。信王开衙建府时,特着人在庭中穿凿出一方水塘,取名静塘。静塘南面又修筑台榭,台榭与岸隔开,引静塘水潆洄,凌笙平日便在台榭里锻铁,名其曰铁屑台。永清见信王顺着镜塘岸往南去,便知晓他的意思,忙取出四个羊角灯来,张挂在铁屑台四角,直照得台榭如白昼相似。见凌笙无事吩咐,方才告退回房。

    这边厢,凌笙步至铁屑台,见湖中绿漪层层泛起,一波连着一波,起起落落。擎起手中青铜剑,只觉得青青绿绿,煞是喜人。回身将青铜剑置于火炉内,又去拉动风箱,顿时炉膛内火苗直窜。不一时,将烧红的青铜剑放在铁墩上,扬起铁锤锻打开来。烧红、锻打,如此往复,直至第二日晌午时分方才停手。

    永清见状,忙递过手巾来。凌笙接了,手脸都擦拭讫,方才将浸在冷水中的青铜剑拿起。只见此剑经凌笙锻造之后,通体晶光闪烁,细觑之下,似有山川湖海之纹,全不是夜来所见模样。永清不由暗暗称奇,嘴上不忘恭维道:“殿下当真是妙手,这等顽铁都被打造成了神兵。”凌笙且不能抬头,只将青铜剑反复验看,似是自语道:“这等上佳的青铜都教人白糟蹋了,幸而是遇上了本王,才不使它明珠暗投。这样神器合该配上个好名,我见它剑身有江泽锦纹,莫若就叫清河锦罢。”自此之后,凌笙日则佩戴,夜则拥剑入眠,须臾不肯离身。

    就在清河锦剑成之日,端王府里的卫茂漪夜来一梦,咨嗟半生。其夜,卫茂漪仍前躺在榻上,闭眼入眠。忽而,一个女子在耳边轻唤道:“茂漪,茂漪,快快醒转来。”卫茂漪睁开惺忪秀眸,见一女子立在榻前,皓衣胜雪,腰间一条墨色丝绦系着玄圭,长眉连娟,绿云亸媚。问道:“汝是何人?”女子微微一笑,道:“方离故土,竟连我也识不得了。”卫茂漪挺起上身,道:“我在府中从未见过你。端王府素来庭宇邃密、门卫森严,你如何进来?”女子听罢,叹气道:“你真当自己是端王府里的剑奴了。”卫茂漪沉吟不语。那女子又道:“天下乱势已定,你要及早抽身才是。”

    卫茂漪抬将起头来,道:“盘古大陆二十七国,存立三百年之久,怎生说是乱势已定?”女子道:“如今天下人心思变,踞高位者只知争利,强国侵凌弱国,弱国无处安身,天象早现败乱之征,动荡只在迟早。”卫茂漪起身,向她行过肃礼,道:“灵修何以自处?幸姑娘教我。”女子缓缓开口道:“灵修地处海隅,与世隔绝。虽经亡国,但敬祀神灵,又天赋异秉,后嗣不致斩绝。只消恪职守分,不妄与人相交,不妄助人逐利,直到天下靖宁,自可无事。”卫茂漪告过谢,又问她何时脱身归国。女子应道:“时候到了,你自会知晓。”卫茂漪正欲再行追问,女子却莞尔一笑,翩然转身,望门外行去。卫茂漪忙追将出去,蓦地但觉脚下一空,洒然而觉,原来身子还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