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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十章 月有双晕
    第十章 月有双晕

    燕雁代序、寒来暑往,卫茂漪在秦国长安端王府里已是四年,长至一十八岁。出落得艳如朝阳、媚若火莲,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四年之间,纵然玉箸举馔、金炉泛香,昼对云屏、夜卧绮罗,而心常怀忧戚,终朝不得自安。每忆起去国四载,弟妹无音耗、族人无消息,心中便结轖不已。

    一日,晚来在庭中彳亍,想起四年之间,身离故国、沦落奴籍,归乡不知几何,心中怅惘难耐,便只身在端王府走个不了。不觉间,朗月照彻中庭,月华如水,卫茂漪便随水而行。忽而行至墙壁影下,不见了月光,只觉黑影沉沉,于是抬头去望中天月轮。这一望不打紧,不由大骇,继而忧思惧意,涌上心头。原来,举目所见的,不是上弦月,亦不是下弦月,正是皎团团一轮孤月,更可怪者,环绕孤月却是两重晕影,晶明莹彩,炫成五色。古籍有载,月有双晕,乃是天下大乱之兆。卫茂漪念及此处,又想起四年前,夜间梦中女子之言,实在深可信也。于是,便又反复思量起出逃之计。

    盘古大陆二十七国中,东有齐,西有秦,南有楚,北有晋,盘踞四方,立地撑天,最为强盛。晋国处北,与北狄疆土相接,时有征战。这一年春,北狄扰边,晋君派遣大将前去征讨,大获全胜,缴得西域马无算。晋国皇族龙氏素来与邻近各国相好,礼尚往来,便命人将马送到各国去。

    这边厢,秦人得了消息,便在朝堂上论议开来。秦帝凌彻高坐在王位上,拿眼扫过下面众臣,却见皇子中有一人,身穿玄襕,佩戴一柄漆鞘三尺剑,挺秀如岩松,傀俄若玉山。道:“老八,多日不见你上朝,在做些甚么?”信王凌笙闻言出班,双手托起佩剑,道:“儿臣新进得了个宝贝,献上父皇一观。”凌彻见他走近,叹道:“老八,你是越发痴了。这青铜剑分明是你四年前得的,怎说是新近?况这四年间,你上朝之时,无日不在佩戴,朕早看得腻烦了,你却还要献宝。”

    太子凌箫出班奏道:“想是八弟年岁渐大,将近娶妇之时。待到纳妃后,便不似这般痴顽。”凌彻颔首,又斜睇了眼丞相薛必大,道:“朕听闻丞相家的孙女,骠骑将军的胞妹,待字闺中。”薛必大会意,忙出班奏道:“小孙女尚不曾许人,只怕浊姿陋质,不敢高攀信王殿下。”太子凌箫接道:“薛家小妹姿容娟秀,性情娴淑,诚是八弟良配。”凌策、凌箫并薛必大三人商讨凌笙婚事,凌笙却不关己一般,只在袖中摩弄佩剑。

    秦帝凌彻见凌笙不言不语,只立在当地,两眼只瞅着佩剑,道:“玩物丧志,玩人丧德。老八,你在兄弟辈中读书最好,可还晓得这话?”凌笙不料凌彻竟有此言,一时怔愣,只抬眼望向凌彻。凌彻不忍苛责,便带转话锋,道:“晋国派潞州王来,不日即到,信王前去接待。”凌笙领命,退回朝班。

    晋国潞州王龙榆景日夜趱程,终是望见长安。人马行至瓮城,早望见一对人马,为首的是个白衣少年,器宇轩昂,正自跨坐骏马上。龙榆景心知是秦国遣来相迎之人,忙下车来走去。凌笙见他下车徒步而来,也忙跃下马。

    二人相见,俱各叙礼。龙榆景道:“不知尊使如何称呼?”凌笙应道:“小王凌笙。”龙榆景忙又是一揖,道:“外臣不识,竟是信王殿下。”凌笙笑道:“你这人好生迂腐,方才行过礼就罢了,死拘着劳什子的繁文缛节,何苦来?”展眼见他眉目清俊,长躯鹤立,大有出尘之态。知其非俗,便问道:“潞州王今年贵庚?”龙榆景应道:“一十六岁。”凌笙笑道:“巧的紧,你我同岁。”说罢,便引着龙榆景人马入城。

    龙榆景在车中,见凌笙言语行止,大有艳羡之色。这时,车内一个梳着抓髻的青衣女童道:“殿下今见了秦人,又生悲戚了。”龙榆景回身,看向女童道:“如是,你多想了。我只慕信王豪旷性情,任意所之,非为别个。”女童垂首,轻声道:“殿下心中的苦,说与奴婢,不打紧的。”龙榆景闻言不答,但掀起帘子,往外看去。

    凌笙共龙榆景人马行至驿馆,凌笙在馆前下马,便来寻龙榆景,正看到龙榆景下车,笑道:“潞州王就请在驿馆安歇,明日再随小王入宫面见父皇。”龙榆景应道:“听凭殿下安排。”说罢,二人相携进入驿馆。

    驿馆里当差的仆役早知今日有贵客来到,见二人进门,忙上前招呼,又将酒水茶点摆放齐备,方才退出。凌笙邀龙榆景同座,龙榆景晓得凌笙性子,也不多逊让,径自在他对过坐下。凌笙斟了盏酒与他,道:“潞州王远来风尘,此酒权为接风。”说罢,仰面一饮而尽。龙榆景正欲道谢,却见凌笙先自饮酒,于是也将面前盏酒饮尽。

    凌笙见状,道:“秦人性气粗豪,幸勿见怪。不知潞州王在兄弟辈中排行几何?”龙榆景道:“排行第八。”凌笙又斟了酒与他,不由笑道:“你我有缘,不只年纪仿佛,就是排行也是一般。”龙榆景闻言,亦是诧异。凌笙又道:“令堂可还健在?”龙榆景闻言,垂目道:“在弟幼年时,便不曾见过。”凌笙似有所感怀,只将两眼望向室外,只口中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是?”二人说至伤心处,皆是黯然。正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嘶鸣,如晴日里一道惊雷。二人回神,互相对看,知是马厩里传来的,便又一同移步至马厩。

    原来是一匹紫骝马驹挣脱了缰绳,正向外奔去。就在此时,一个身穿白色葛衣的女孩子,只十四五岁的光景,疾随在马后,看看身子挨近,纵身跃上马背,操起缰绳。紫骝马扬蹄、腾跳、嘶鸣,不一时,便驯服下来。女孩子见状,就要调转马头向马厩而去,却听得身后一声断喝道:“且慢。”

    凌笙说着便提脚步至紫骝马前,谛视马上女子。但见她:粉面花含露,修眉月淡烟,秀项延蝤蛴,鸦髻可鉴人,只是粗衣褴衫、发蓬脸垢。女孩子见他不言语,道:“信王殿下有何事?”凌笙看她毫无怯意,说话牙清口白,甚觉可怪。女孩子见他仍是不答,便拉紧缰绳欲要向内行去。正在转头回身之时,凌笙伸手捉住女孩子手上马缰绳,道:“你叫做甚么?”女孩子应道:“我没名没姓,无父无母。”凌笙闻言,只道她是个孤女,又问道:“你是哪里人?”女孩子盯着凌笙两眼,道:“四方皆是我家。”凌笙见她些些年纪,说话玄奥,不由失笑。

    女孩子见他笑,便道:“你只当养马奴个个都是没见识的?”说着,便跃下马来,眼瞅着凌笙佩剑。凌笙见了,将清河锦解将下来与她。女孩子接了在手,从漆鞘里掣出,只见银光熌烁一柄青铜剑,口中道:“这剑看来稀松平常,信王却随身佩戴着,不怕失了身份?”凌笙道:“诸事讲究缘法,孤同这剑有缘。”说着,又去看女孩子,见她低眉垂首,神情澄静,道:“古诗云‘河水清且涟兮’,你既说没名没姓,孤唤你清涟可好?”女孩子偭面沉思半晌,点头应允。这边厢,龙榆景道:“还不向信王殿下道谢,你是哪里来的马奴,如此不知规矩?”凌笙只摆手道:“无妨,无妨。”

    清涟昂起头来细看凌笙形容,只觉飘飘然有凌云之概。凌笙见她脚上草鞋稍大,布袜破烂,露出三四个脚趾,于是将她扶坐在左近的干草堆上,清涟却也不推拒。凌笙蹲身在清涟面前,脱去她脚上的草鞋并布袜,露出莹白一截小腿来。于是又用手量出脚的大小,吩咐永清去街上买双坤鞋回来。事毕,也不起身,两人相对看,全然忘却周遭尚有他人。

    不一时,永清依凌笙吩咐买回一双绣鞋。凌笙扯过自己的衣袖,将清涟双足擦拭干净,替她穿上绣鞋。清涟起身,来回走上两遭,又上下跳跃。凌笙笑问道:“可还合脚?”清涟对着他嫣然一笑,复又低头去看脚上绣鞋。却是一对百鸟织锦红缎履,与白皙纤足,红白相映,款步姗姗,望之销魂,凌笙不由看得痴了。

    正在凌笙痴看之时,有人从驿馆大门进来,一叠声叫嚷道:“八弟却在何处?”原来是凌策携带长兴并卫茂漪两个,自外而入。永清见是端王凌策,忙上前行礼。凌笙却不曾听闻,只将两眼对着面前美人。凌策见状,笑道:“八弟的痴病犯了。只是此番不是为刀枪剑戟,却是活生生的美人。”卫茂漪也随之打量坐在凌笙前的清涟,凑近前去,待看清其模样,不由大惊。只因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梦中所见的白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