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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十九章  秦淮
    第十九章 秦淮

    陶奎林一干人送走了苏家父子,自留在金陵城里。话说,金陵自古就是锦绣繁华之地,鱼龙变化之乡。当年秦始皇听望气者言说东南佳木葱郁有王者之气,便命人在金陵岗埋金以镇王气,故称金陵。那金陵城傍石山筑起,又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十里秦淮横亘绵延。

    秦淮水通扬子江,早晚两潮,往来百般物件往往随潮进来。河里画舫游弋,岸上士女喧天。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缓歌缦舞,常闻天籁一曲。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十七八家,端的是红尘中第一胜地。

    一日黄昏,陶奎林带将卫茂漪至秦淮河,道:“在金陵城,金吾不禁,咱两个画舫上吃会子酒再回来。”果然,说话时,一艘画舫已划至眼前。船夫将篙子撑起,放下船板,二人上船来。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头上裹着皂巾,领着二人来至船首,早摆放了酒水果子。

    两人相对而坐,此时一痕淡月,轻云作纱,半遮半掩,映在水中,縠纹乍起,搅碎了乡梦。陶奎林见卫茂漪只是盯着水面出神,拿起竹箸自敲了下酒杯道:“在想些甚么?”卫茂漪回神,摇头道:“不打紧的琐事。”陶奎林举起酒杯,卫茂漪会意,同举起酒杯仰面而尽,比及放下酒杯时,才发觉是银里竹丝杯。陶奎林道:“这竹丝是湘妃竹,你可晓得么?”卫茂漪就着月色,见竹丝隐现黑斑,道:“这倒平添我伤怀了。”陶奎林一甩袖子,道:“看来是我招待不周了,究竟是何事伤了你的怀抱?”卫茂漪忙笑道:“对此良辰美景,却生感伤,是我的过错,自罚一杯。”陶奎林见她搪塞,只是不依,看看水天一月,道:“是想家了?”见她低头不语,径自道:“我可遣人接令弟令妹前来与你相聚的。”卫茂漪应道:“弟妹而外,我的族人也不知如何了?你既有此好心,何不暂且放我家去?”陶奎林只是摇扇不语,卫茂漪在对过直等他发话。二人正说到穷巷时,一只小艇悄然靠近画舫。

    小艇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梳着抓髻,上得画舫来,被那妇人领至陶奎林前。女孩子跪地道:“我家姐姐请王上家里叙话。”卫茂漪瞧这女孩子身上系一条水红色的裙子,素着头,言语从容,举止沉稳,却又透出一股子媚态。中山王听罢,笑道:“荷衣的消息来得实在快,孤正欲去看看她,且随你一道前往。”提步就走,回头对卫茂漪道:“你吃了酒,快快回去。秦淮河上晚来多是狂客酒徒,你好生着。”

    卫茂漪独自立在当地,远望着陶奎林在小艇上渐渐不见,心中忽生悲怆。两岸灯火烛照如白昼,她却看不清了前路。细细歌吹飘来,只是充耳不闻罢了。这时节,脊背一凉,回过神来,忙命船夫靠岸。

    这边厢,陶奎林早舍舟登岸,来至一所宅院,门不甚广,屋宇严邃。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直奔后院而去。只见一女子,妖姿要妙,上前迎道:“奴家眼瞅着是该到了。”陶奎林挽起她的手,同步入一间厢房。里面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红烛高张,早备办下一桌酒菜。

    魏荷衣接过陶奎林解下的外裳,一行替他挂起,一行口里道:“听锦儿说,三郎得了新人,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陶奎林笑道:“你的耳报神实在是快。那个卫姑娘却不是你想的。”魏荷衣道:“听姓氏,却是奴家本家。”陶奎林道:“你两个不同,她是灵修卫氏。”魏荷衣替他斟上酒,道:“如此说来,她是灵修国人。”陶奎林吃下一盅酒,道:“她是灵修王族。”魏荷衣道:“三郎近些年网罗了不少的奇人异士,是将举大事么?”陶奎林拉起她的手道:“你何时打听起我的事了?”魏荷衣笑道:“奴家随口一说罢了,我的口风紧,你是知道的。”说着时,一只玉手抚上他的脖颈,笑道:“单论三郎这具皮囊,就该是个女儿,奴家也是羡煞。”陶奎林捉住她的手道:“我幸而生在陶国皇族,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必有不少是非。”魏荷衣拿眼将他上下瞄了一遭,笑道:“不知那个卫姑娘可曾夸赞过?”陶奎林道:“她并未见过。”魏荷衣听了,呵呵一笑道:“原来三郎尚不曾得手。”陶奎林转过话锋道:“你终日在这秦淮河,近来可有甚么新鲜事?”魏荷衣替陶奎林斟上酒坐回,道:“新鲜事却是有一桩。”

    原来,自端王凌策与姜连茵大婚当日,其母德妃病故,一年后秦帝凌彻宫车晏驾,太子凌箫在一干老臣的拥护下,循例继承大统。凌策与凌箫两个素来不睦,又曾被议储,因此凌箫在朝政上处处与他为难。凌策昔日仗父亲偏宠,多不将兄弟几个放在眼里,满朝文武除了表兄姜如璧,并无交情,一旦落难,谁人肯施与援手?于是,他先是就生母德妃与先帝同葬一事开罪凌箫,被贬去监工皇陵。竣迄还朝,又被指派到城外细柳营练军。长安城西郊的细柳营,原是西秦大族薛氏祖先薛望之为防御羌族,驻扎军队之所在,后虽由朝廷统领,实则早已逐渐成为薛氏一族的亲军。凌策到了细柳营后,拉弓射箭、跑马走狗外,一无所能,自然难得军心。从小自认天子骄子,一朝遇挫,再是挣扎不起。归家见了王妃姜连茵,低眉顺眼,心中只是不快,久而久之,自己在外头受气,回来便寻趁她的不是。后又不知得了甚么消息,更是变本加厉。姜连茵性子软懦,只得含着一包眼泪,默默承受。如此年余,一日浑身鲜血跑回了姜家,第二日上姜如璧上书道姜连茵自请入观祈福。

    陶奎林听她娓娓说尽,道:“我瞧着凌策就是个难成大器的。以前靠着老子娘,老子娘一死,左右排挤还不知收敛。不明是非,不分善恶,只一味使性,连正妃都走了。”魏荷衣匿笑,道:“三郎同这个端王是有仇么?从不见你如此论人的。”陶奎林身子略略向后一仰,道:“他曾抢了我的东西。”魏荷衣叹口气道:“这端王也忒不是,自己的发妻也下得去手。”

    看看天交三鼓,魏荷衣道:“三郎身上乏了,早些安歇罢。”说毕,起身步至床前,铺床整被。陶奎林道:“将来谁娶了你,可是好福气。”魏荷衣听了,只自低头忙着,并不答言,背烛昏暗,看不清神色。不移时,陶奎林在床上坐下,魏荷衣替他脱下鞋袜,摆放整齐,便步至妆奁前,卸下钗钿珥环,解了衫裙,只穿着贴身小衣,回到陶奎林旁。

    这晚,卫茂漪从秦淮河回来,径自步入厢房,倒头栽在床榻上。只一夜翻来覆去,全无睡意。将耳朵竖起,细听外面响动,却全无消息。心如辘轳一般,上下颠动,没有一刻的宁静。直到拂晓,方才朦胧睡去。醒转来,见天色大亮,于是起身下楼来。

    视夜远望见卫茂漪,待她步至眼前,问道:“姑娘要用饭么?”见她点头,忙回身欲要吩咐摆饭,这边厢卫茂漪欲言又止。比及坐在桌前,手里舀着白粥,只是不送入口,视夜见状,道:“是今日吃食不合姑娘口味?”卫茂漪摇头,将羹勺放下,仍是背对视夜,道:“他还没回来么?”视夜应道:“家主至今未归,姑娘若有事,小奴打发人去请回。”卫茂漪忙道:“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说罢,便将一勺白粥含在口里,无奈热气灼人,她怕人看了笑话,只得捂着嘴,将粥勉强咽下。

    亭午时分,陶奎林方才回到客舍,在自己房里坐定,便教视夜唤来卫茂漪,欲要将夜来所听之事告诉。视夜道:“卫姑娘用了早饭,就回房去了,至今没见出门,想是睡下了。”陶奎林便亲来寻她,行至门首,且不拍门,只推开径入。展眼见床上美人半个身子在被褥之外,绿云亸媚,蛾眉若蹙,一截嫩藕似的臂膀露在外,果真是仙姿玉色,与魏荷衣别是一番风情。

    卫茂漪但觉有人盯视,睁开眼来,见是陶奎林,以为仍是在梦中,口里骂道:“你醉死在温柔乡里罢了,回来作甚?”说完,方才察觉是真非梦,立时涨红了脸。陶奎林将衣袍一撩,坐在床上,见她莲脸嫣红,忍不得伸手抚摸,卫茂漪却也不躲。及至手触脸颊,卫茂漪如梦初醒般,将陶奎林向后猛推去,自己整理了衣衫,道:“不敲门就进了女子闺房,丝毫不讲体统。”陶奎林挑眉道:“我敲门了,只是你睡得死,不能听到。怕你有事,便自进来了。”卫茂漪正在思想话之真假,抬头见他嘴角含笑,于是啐了一口道:“没来由只知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