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花月痕 第二十三章 移花接木
第二十三章 移花接木
当晚，凌筱教凌筝同她一处睡了。二人平躺在榻上，床帐外红烛高炽，俱照映地二人面颊酡颜如醉。凌筝道：“九姐的合宜公主府，我还是落成时来过。”凌筱枕臂，道：“你闲在宫中无事，也不来看我。”凌筝抿嘴而笑。凌筱接着道：“咱这几个姊妹中，你的性子和善，最是好相与。至于那几个，我见了恨不能远远走开。”凌筝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哪有如此不堪？”
凌筱揪起自己一绺青丝，缠绕在指尖，道：“我倒忘记问你了，你可有心上之人？若是嫁去了南燕，我岂不是棒打鸳鸯，当真是罪过。”凌筝闻言，两眼猛然睁大。凌筱继而道：“想来是我多虑了，你终日在朝晖阁足不出户的，见过哪家的儿郎？你说是也不是？”说着，便扭头去看她。凌筝亦转过脸来，与她相视一笑，只是笑颜里多了几分苦涩。
二人沉默半晌，凌筝忽而问道：“九姐，姜家的那个，你当真那么喜欢？”她从未问过此话，故而凌筱不免一愣，旋即点头道：“是的。”凌筝笑道：“有多喜欢？身世地位手足亲情也能尽总抛却？”凌筱不想她问得如此深刻，不免又扭头看她，见她面容温和、浅笑盈盈，道：“兴许。”凌筝叹气道：“姐姐要想明白，我若替姐姐嫁去南燕，我便是秦国唯一的嫡公主，而姐姐就是最不惹眼的十公主了。”凌筱听了，不由敛眉，道：“这些我都是思量过的。”凌筝又道：“九姐三思才是，将来反悔无地。”她两个一言一语，直至三更才睡去。
如此过了几日，凌筝独自回宫。甫转过一道宫门，远望见走来一人，头戴紫金冠，身上青绿色团花蟒袍，双目紫电一般。不由思绪翻涌，只觉甚么欲要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那人见了阵仗，知此女是宫中贵眷，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凌筝只是站着，不知行礼，身后宫女见状，各各诧异，十公主素来知礼明仪，全无不知还礼的道理。一个宫女上前连唤数声，凌筝方才回神，忙向前行去，走上几步，又连连后退，道：“不去朝晖阁了，回合宜公主府去。”
凌筱正自摆弄着几件首饰，正是广成王慕容铮今早着人送来的，见凌筝失张失志的，忙起身迎上，尚未开口说话，凌筝则一把抓过她的手，连连道：“九姐，我应下了，九姐，我应下了。”凌筱见她慌里慌张进门，又语无伦次，忙扶她坐下，道：“你回宫去是见了谁人，还是遇上了甚么事？”凌筝摇头，咬唇一字一句道：“我要去南燕。”凌筱不禁诧异，这些日子，她姊妹两个朝夕在一处，凌筝虽不曾回拒她，却亦不曾答应她，如今回宫不足两炷香，就转了心意，岂不可疑？凌筱又问道：“你回宫去是见了谁人，还是遇上了甚么事？”凌筝仍只是摇头，道：“九姐莫要再问，这桩婚事我应下了。”
凌筝此时，心念电转，想着方才看到那人近在咫尺，自己若不上前一步，那人就只能飘往天涯了。她母亲宫人出身，又常年不得宠，自小便养成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性子，今番是下定了决心要搏上一搏了。只是可惜，一副热心肠终究捂不热冷石头。
她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天色黑将下来，凌筝手里摆弄着桌上的一支并蒂海棠步摇，低头不语。凌筱道：“昭仪娘娘处，妹妹须好生安抚。”凌筝点头，问道：“你以后该当如何？”凌筱道：“他业已回到齐国，我大概会随他而去。”凌筝静默半晌，又问道：“值得吗？”尚不等凌筱答话，凌筝抬头见窗外一轮圆月，不由自主迈出房门去。庭院里一溜的石柱上摆放着青纱柱子灯，每盏灯上各有三五只飞蛾，扑腾着翅膀，拍打着灯罩。凌筝立在门首看了好半晌，蓦得提起脚步，将庭院里柱子灯上的灯罩都掀开来。一霎时，飞蛾向火，纷纷陨落。
凌筱在一旁看得呆了，她这个妹妹，性子柔善，平日里见了蚂蚁也要绕道走，今日莫不是撞了邪，这般反常？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臂，凌筝只是俛面看落地的飞蛾，口里悠悠道：“飞蛾若不扑火，何以生为？”
第二日，凌筱被皇后孟氏传召进宫。转进太极宫，将及立政殿时，便见一人，猿臂蜂腰，修眉俊眼，凌厉之中又挟几分秀美。心下喜悦，三两步抢将上前去，道：“三哥哥，多日不见。我如今立了府，你也不来看我。”此人正是已故薛相的幼子，亦是独子的薛云从。凌筱上前去扯着他的衣袖，道：“三哥哥何时同我一道出郊骑马射箭去？”薛云从圈起指头弹下她的脑门，笑道：“都是要出阁的姑娘了，仍是这般贪玩。”
凌筱不依不饶道：“我的马术都是三哥哥教的，教人也要教到底的。”薛云从哈哈一笑，凌筱低头见他脚上鞋子似是有异，细视之下，原来是鞋子穿反了。当下憋着笑，踮起脚向薛云从附耳低言道：“三哥哥，你鞋子穿反了。”薛云从抬眼一看，果然，脸上神色顿时红红白白。凌筱不明就里，讥嘲道：“想是三哥哥在军营里呆得久了，仪表仪态也轻忽了。”薛云从笑而不语，凌筱只当他是默认了，更是笑得肆意。
皇后孟葵心听得门外笑语，便着宫人来查看。于是凌筱同薛云从作别，在宫人带领下进了立政殿。甫一进门，掀起珠帘，便见孟葵心在上首端坐着，眉眼含笑，招手教她近前。凌筱虽在兄弟姊妹群里不拘体礼，要说甚么就说甚么，要笑甚么就笑甚么，唯独在这个嫡亲嫂子前，不敢造次。孟葵心见她在下首坐了，先自开言道：“你大婚在及，嫁妆一应物事本宫都仔细替你备下了。我这里有支钗，本宫看着成色极好，预备你大婚时用。”凌筱闻言，走将上前接过在手，两眼瞥见孟葵心粉白的脖颈上一片红痕，不禁道：“娘娘，是胭脂搽上了么？”孟葵心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顿时花容失色，忙用手遮上。凌筱不解，口中喃喃道：“怎会如此不小心？”孟葵心抬起头来，神色如常，笑道：“方才打了个盹，估摸你要来了，重又梳妆，许是倦意未退，一时失手。”凌筱只当她说的有理，点头走将下去。孟葵心轻呼出口气，想这丫头尚未经人事，果然好糊弄。
凌筱见是支赤金的九转攒丝凤头钗，暗暗掂了掂，想戴她的人实在受罪。她素来不爱花儿粉儿的，如非必要，终日素面朝天，只穿随常的衣裳，头发用银簪或玉钗挽起。孟葵心问道：“这钗原是本宫的嫁妆，是蜀中有名的工匠打造的，一直不曾用到，今日就送了你，以作新婚之贺。”凌筱尚未道谢，早见堂上立着十数个宫人，各各手里托着木盘，用皂布覆着。孟葵心的话从上传来，道：“这些是本宫为你挑选的几件衣裳首饰，看看是否合眼？”凌筱将皂布一一掀起，见金灿灿几欲晃瞎人眼，忙伸手去遮，道：“一切但凭娘娘做主。”说着，挥手教众人退下。孟葵心仍是端坐不动，温声道：“你下月大婚，妆奁一应物件本宫虽都替你备下，但终究是你自己用的，过过目也是好的。”凌筱闻言，不由头顶荡去了七魄，猛然回头去看孟葵心，道：“下个月大婚？为何这般仓促？”孟葵心掩口笑道：“婚期是南燕国主早在广成王前来和亲时就已经定下了。想来是那慕容铮对你痴心太过，巴巴要取你回去哩。”
孟葵心再说些甚么，凌筱一句也入不得耳了，只在心里默念下月大婚。原本以为还有两三个月，不想上天是要逼她入穷途了。所幸凌筝处业已打通关节，只消在南燕使臣迎亲当日移花接木就是了。念及此处，凌筱心思稍定，同孟葵心又话些家常，便自回公主府去了。
凌筱出身尊贵，为此辈独一个的嫡公主，是秦帝凌箫的胞妹。故而在十五岁时，赐号合宜，自立府衙，出宫别居。正是如此，才便宜她在大婚之日巧用手段，凌筝代她入燕，神鬼不知。自以为天衣无缝，奈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慕容铮在凌筝嫁来的当月便探明了底里，只是两国联姻，不能儿戏，便只得打脱牙齿，自己咽下。至于十公主凌筝，可怜她一生一次的飞蛾扑火，果然只换来了遍体鳞伤、满腹愁苦。自然，这都是后话。
当晚，凌筱教凌筝同她一处睡了。二人平躺在榻上，床帐外红烛高炽，俱照映地二人面颊酡颜如醉。凌筝道：“九姐的合宜公主府，我还是落成时来过。”凌筱枕臂，道：“你闲在宫中无事，也不来看我。”凌筝抿嘴而笑。凌筱接着道：“咱这几个姊妹中，你的性子和善，最是好相与。至于那几个，我见了恨不能远远走开。”凌筝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哪有如此不堪？”
凌筱揪起自己一绺青丝，缠绕在指尖，道：“我倒忘记问你了，你可有心上之人？若是嫁去了南燕，我岂不是棒打鸳鸯，当真是罪过。”凌筝闻言，两眼猛然睁大。凌筱继而道：“想来是我多虑了，你终日在朝晖阁足不出户的，见过哪家的儿郎？你说是也不是？”说着，便扭头去看她。凌筝亦转过脸来，与她相视一笑，只是笑颜里多了几分苦涩。
二人沉默半晌，凌筝忽而问道：“九姐，姜家的那个，你当真那么喜欢？”她从未问过此话，故而凌筱不免一愣，旋即点头道：“是的。”凌筝笑道：“有多喜欢？身世地位手足亲情也能尽总抛却？”凌筱不想她问得如此深刻，不免又扭头看她，见她面容温和、浅笑盈盈，道：“兴许。”凌筝叹气道：“姐姐要想明白，我若替姐姐嫁去南燕，我便是秦国唯一的嫡公主，而姐姐就是最不惹眼的十公主了。”凌筱听了，不由敛眉，道：“这些我都是思量过的。”凌筝又道：“九姐三思才是，将来反悔无地。”她两个一言一语，直至三更才睡去。
如此过了几日，凌筝独自回宫。甫转过一道宫门，远望见走来一人，头戴紫金冠，身上青绿色团花蟒袍，双目紫电一般。不由思绪翻涌，只觉甚么欲要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那人见了阵仗，知此女是宫中贵眷，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凌筝只是站着，不知行礼，身后宫女见状，各各诧异，十公主素来知礼明仪，全无不知还礼的道理。一个宫女上前连唤数声，凌筝方才回神，忙向前行去，走上几步，又连连后退，道：“不去朝晖阁了，回合宜公主府去。”
凌筱正自摆弄着几件首饰，正是广成王慕容铮今早着人送来的，见凌筝失张失志的，忙起身迎上，尚未开口说话，凌筝则一把抓过她的手，连连道：“九姐，我应下了，九姐，我应下了。”凌筱见她慌里慌张进门，又语无伦次，忙扶她坐下，道：“你回宫去是见了谁人，还是遇上了甚么事？”凌筝摇头，咬唇一字一句道：“我要去南燕。”凌筱不禁诧异，这些日子，她姊妹两个朝夕在一处，凌筝虽不曾回拒她，却亦不曾答应她，如今回宫不足两炷香，就转了心意，岂不可疑？凌筱又问道：“你回宫去是见了谁人，还是遇上了甚么事？”凌筝仍只是摇头，道：“九姐莫要再问，这桩婚事我应下了。”
凌筝此时，心念电转，想着方才看到那人近在咫尺，自己若不上前一步，那人就只能飘往天涯了。她母亲宫人出身，又常年不得宠，自小便养成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性子，今番是下定了决心要搏上一搏了。只是可惜，一副热心肠终究捂不热冷石头。
她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天色黑将下来，凌筝手里摆弄着桌上的一支并蒂海棠步摇，低头不语。凌筱道：“昭仪娘娘处，妹妹须好生安抚。”凌筝点头，问道：“你以后该当如何？”凌筱道：“他业已回到齐国，我大概会随他而去。”凌筝静默半晌，又问道：“值得吗？”尚不等凌筱答话，凌筝抬头见窗外一轮圆月，不由自主迈出房门去。庭院里一溜的石柱上摆放着青纱柱子灯，每盏灯上各有三五只飞蛾，扑腾着翅膀，拍打着灯罩。凌筝立在门首看了好半晌，蓦得提起脚步，将庭院里柱子灯上的灯罩都掀开来。一霎时，飞蛾向火，纷纷陨落。
凌筱在一旁看得呆了，她这个妹妹，性子柔善，平日里见了蚂蚁也要绕道走，今日莫不是撞了邪，这般反常？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臂，凌筝只是俛面看落地的飞蛾，口里悠悠道：“飞蛾若不扑火，何以生为？”
第二日，凌筱被皇后孟氏传召进宫。转进太极宫，将及立政殿时，便见一人，猿臂蜂腰，修眉俊眼，凌厉之中又挟几分秀美。心下喜悦，三两步抢将上前去，道：“三哥哥，多日不见。我如今立了府，你也不来看我。”此人正是已故薛相的幼子，亦是独子的薛云从。凌筱上前去扯着他的衣袖，道：“三哥哥何时同我一道出郊骑马射箭去？”薛云从圈起指头弹下她的脑门，笑道：“都是要出阁的姑娘了，仍是这般贪玩。”
凌筱不依不饶道：“我的马术都是三哥哥教的，教人也要教到底的。”薛云从哈哈一笑，凌筱低头见他脚上鞋子似是有异，细视之下，原来是鞋子穿反了。当下憋着笑，踮起脚向薛云从附耳低言道：“三哥哥，你鞋子穿反了。”薛云从抬眼一看，果然，脸上神色顿时红红白白。凌筱不明就里，讥嘲道：“想是三哥哥在军营里呆得久了，仪表仪态也轻忽了。”薛云从笑而不语，凌筱只当他是默认了，更是笑得肆意。
皇后孟葵心听得门外笑语，便着宫人来查看。于是凌筱同薛云从作别，在宫人带领下进了立政殿。甫一进门，掀起珠帘，便见孟葵心在上首端坐着，眉眼含笑，招手教她近前。凌筱虽在兄弟姊妹群里不拘体礼，要说甚么就说甚么，要笑甚么就笑甚么，唯独在这个嫡亲嫂子前，不敢造次。孟葵心见她在下首坐了，先自开言道：“你大婚在及，嫁妆一应物事本宫都仔细替你备下了。我这里有支钗，本宫看着成色极好，预备你大婚时用。”凌筱闻言，走将上前接过在手，两眼瞥见孟葵心粉白的脖颈上一片红痕，不禁道：“娘娘，是胭脂搽上了么？”孟葵心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顿时花容失色，忙用手遮上。凌筱不解，口中喃喃道：“怎会如此不小心？”孟葵心抬起头来，神色如常，笑道：“方才打了个盹，估摸你要来了，重又梳妆，许是倦意未退，一时失手。”凌筱只当她说的有理，点头走将下去。孟葵心轻呼出口气，想这丫头尚未经人事，果然好糊弄。
凌筱见是支赤金的九转攒丝凤头钗，暗暗掂了掂，想戴她的人实在受罪。她素来不爱花儿粉儿的，如非必要，终日素面朝天，只穿随常的衣裳，头发用银簪或玉钗挽起。孟葵心问道：“这钗原是本宫的嫁妆，是蜀中有名的工匠打造的，一直不曾用到，今日就送了你，以作新婚之贺。”凌筱尚未道谢，早见堂上立着十数个宫人，各各手里托着木盘，用皂布覆着。孟葵心的话从上传来，道：“这些是本宫为你挑选的几件衣裳首饰，看看是否合眼？”凌筱将皂布一一掀起，见金灿灿几欲晃瞎人眼，忙伸手去遮，道：“一切但凭娘娘做主。”说着，挥手教众人退下。孟葵心仍是端坐不动，温声道：“你下月大婚，妆奁一应物件本宫虽都替你备下，但终究是你自己用的，过过目也是好的。”凌筱闻言，不由头顶荡去了七魄，猛然回头去看孟葵心，道：“下个月大婚？为何这般仓促？”孟葵心掩口笑道：“婚期是南燕国主早在广成王前来和亲时就已经定下了。想来是那慕容铮对你痴心太过，巴巴要取你回去哩。”
孟葵心再说些甚么，凌筱一句也入不得耳了，只在心里默念下月大婚。原本以为还有两三个月，不想上天是要逼她入穷途了。所幸凌筝处业已打通关节，只消在南燕使臣迎亲当日移花接木就是了。念及此处，凌筱心思稍定，同孟葵心又话些家常，便自回公主府去了。
凌筱出身尊贵，为此辈独一个的嫡公主，是秦帝凌箫的胞妹。故而在十五岁时，赐号合宜，自立府衙，出宫别居。正是如此，才便宜她在大婚之日巧用手段，凌筝代她入燕，神鬼不知。自以为天衣无缝，奈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慕容铮在凌筝嫁来的当月便探明了底里，只是两国联姻，不能儿戏，便只得打脱牙齿，自己咽下。至于十公主凌筝，可怜她一生一次的飞蛾扑火，果然只换来了遍体鳞伤、满腹愁苦。自然，这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