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花月痕 第二十七章 秦齐之盟
第二十七章 秦齐之盟
那日之后，凌策兄妹两个几番登上姜家大门，俱被拒之门外。凌策逐日上门，人虽被拒，却将他终日在集市上收罗的安胎药品送了进去。姜应玠不时前来，他兄妹两个作陪，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却再不提起帮带入姜如璧府上去。
展眼之间，秋菊绽金，枫叶飘红，一骑自西绝尘而来。于是，凌策并凌筱两个匆遽离开。
秦帝凌箫想起月余不觌面皇后，便摆驾太极宫。仪仗方才看见太极宫正门，里面一叠声乱嚷着陛下驾到。凌箫想起近日听来的流言，起初并不介意，此时见到眼前光景，不觉微微蹙眉。比及步至立政殿，皇后孟葵心率领一众宫女内侍施礼相迎，凌箫一行扶她，一行瞥见薛云从在侧，心头一颤，眉头拧得更紧。抓过孟葵心的手，道：“皇后同薛相走动得倒是勤。”又见她双唇红肿，冷笑道：“时下流行的口脂，皇后得闲也送十妹两盒，权作新婚贺礼。”说罢，拂袖进了内殿。孟葵心抚唇，转首与薛云从对视，刀剑之气一闪而逝，立时收回。
凌箫面皮黄白，隐隐透着菜色。颏下两绺髭须，因被时常捋拂，业已稀松。孟葵心在他身旁坐下，道：“陛下此时前来，可是有事？”凌箫斜睨着她，道：“朕无事时，就不能来看看朕的皇后？”孟葵心陪笑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凌箫撇开他，看向下首的薛云从，道：“薛相来立政殿是有何事？”薛云从叩首，道：“下臣门上有客卿从西川来，带了些土产，下臣特送来与皇后尝鲜。”孟葵心忙命人搬出一个土酒坛子来，道：“这是临邛酒。”一句“又名”尚未出口，凌箫接道：“文君酒。”说着时，拿眼在孟葵心与薛云从身上来回扫动。孟葵心亲斟了一盏酒，道：“妾身少时，最爱这酒，陛下尝尝。”凌箫呷了一口，便听近身内侍在他身后附耳低言，“咣”地掷下酒盏，也不瞅睬在座的两人，径自拂袖而去。当下，孟葵心与薛云从二人，你觑着我，我觑着你，初时惊惧，后转而沉寂，杀气骤起。
凌筱与凌策得了密诏，星夜趱程，回到长安。凌筱径自去了朝晖阁，草木清华，楼台依旧，只是不见了赵昭仪，忙问宫人，原来赵昭仪于两月前移居云林馆，不由怒气上涌。步入凌筝昔日的闺房，教人燃上蜡烛，坐等凌箫来到。少顷，闻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她且不回头，只恨声道：“你做甚么将赵昭仪打入冷宫？”来人声音钝重而发涩，道：“朕不该将她打入冷宫么？”
说着时，人已至目前。凌筱站起，梗着脖子，道：“快快将她请出来。”凌箫坐在她对过，冷笑道：“你凭甚么同我讨价还价？是嫌自己祸闯得不够大？”凌筱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凌箫压抑多时的怒气再是按捺不住，伸手劈面向她打来。在触及她脑袋时，却又轻轻放下，抚上她的云鬓，一下又一下。满腔怒火，数月惶惑，此时尽化作一声太息。
凌筱见状，两行珠泪滚滚而落，走到他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只是垂泪。凌箫悠悠开言，带着疲惫与无奈，道：“我该拿你如何，才能保你？”凌筱不明其中意思，抬眼看他，凌箫道：“两月前，慕容铮来信说，秦国合宜公主性子温默，对夫君说一不二，貌似夸赞，处处都是讥诮，只怕他早识破了。”凌筱闻言，心下一惊，凌箫接着道：“那慕容铮是个狠角儿，你这样戏耍于他，他岂肯干休？我在一日，便保你一日，可终非长策，你终不能够一刻也不离我身边的。况我百年之后，你当何以自处？”凌筱见他说得凄楚，膝行上前抱着他，一如孩提之时。
半晌，凌箫道：“不远万里去寻他，你可死心了？他喜欢你与否，都不打紧，要命的是，愿不愿同你白首。”凌筱两瓣红唇一张一合，却是发不出声响。凌箫接着道：“十几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在告诉你，他不愿。你何苦守着一个终究得不到的人？”凌筱泪眼朦胧，抬头看他。凌箫叹气，道：“父皇在世时，不曾约定你两人婚事，你当为何？西秦在万人眼中，兵强马壮，实则独居关外，一个不仔细，就能招致群起而攻的祸事。那姜家小儿，不过是东齐的一个宗室子，常年客居他国，内无膀臂，外无助力，做到监察御史已是极致。你是嫡出的贵主，合该为家国黎民出力，咱的姑母、祖姑母，有几人能留在长安？你贵为一国公主，早过了任情任性的年龄，须索为家国做些事。我原想将你看护在身边，可如今你开罪了南燕，只怕此事不谐。”说罢，将凌筱扶起，教她坐下。
半晌沉默。凌筱抹了把眼泪，抽泣一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似我任性，哥哥替我担了不少事。”凌箫蓦得笑了，眼角上翘，似是欣慰。又是静默半晌，凌箫徐徐开言道：“朕欲将你嫁往齐国，你可愿意？”凌筱听了，霍然抬眼看他。凌箫道：“齐主遣使前来，欲要与秦联姻，朕业已应下了。”凌筱心中浪涌潮动，面上薄有愠色，道：“莫非君主的江山之固都是女子姻事换来的么？”凌箫正色道：“和亲结盟，黄帝伊使，亘古不变。”又和悦了颜色，道：“此去齐国，你也不致孤单，老五自请去齐国为质。”凌筱忙问道：“是五哥？”凌箫嗤笑道：“他从小就是个任性张狂的性子，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今番既要自讨死吃，朕就成全了他。”凌筱道：“你两个斗了这许多年，不累么？”凌箫冷哼一声，道：“老五只是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其余的一无是处，这许多年处处压过我一头。”凌筱知他二人积怨日久，一时无法调和，便不再言语。
凌箫一番说辞，循循善诱，滴水不漏，凌筱终是点了头。倘使秦燕联姻之时，他不是避而不见，而是勉力劝说，何费多日之思量周折？他的话，虽说不无真情，但虚张声势亦有之，终将亲妹子诳了去。
秦齐联姻的消息一出，各王公贵族的家眷络绎不绝上门来。凌筱神色恹恹，前番业已经历了一遭，实在倦怠得紧，况目下她是十公主凌筝，唯恐生事，只得安排与宫人。赵昭仪从云林馆回来，仍旧住在朝晖阁。两人毕竟非是骨肉，又有替嫁一段，彼此都吃亏不小，相对也是无言，有意躲避似的，同住却罕有觌面。
旁人犹可，诸皇兄上门来，仍是躲着，不免教人起疑。这日，信王凌笙来到朝晖阁，凌筱出门相迎。见凌笙身侧立着一人，不由多看上几眼：约莫十五六岁年龄，五短身材，清秀眉眼，灵气四溢，睹之心旷神怡。臻首蛾眉眉，一点樱唇嫣红。身上穿着月牙白折枝梅花暗纹连裳，鬓上只挽着一只羊脂玉花朵步摇，脚上一对掐金挖云红绣鞋，分外惹眼。先帝凌彻在世之时，凌笙曾提出纳妃，却是要纳一个马奴为正妃。凌彻自是不能答应的，因着此事，一向驯顺的凌笙竟同父亲交了恶。凌彻宫车晏驾之后，凌箫践祚，凌笙的婚事便随他自己折腾。凌笙与他的马奴王妃，一时之间在长安城内传遍，有的视为佳话，有的则将凌笙同凌筱称为西秦皇室两大笑柄。总之，为好事者街头巷议、茶余饭后添上不少谈资。
见凌筱看她，清涟微笑着颔首示意，凌筱忙回了礼。凌笙道：“十妹，你要出嫁了，八哥没甚么好东西。”说着，从跟随的侍从手上接过一方长匣。凌筱捧着，放在桌上，掀开来看，虽是心中早有逆料，此时见了匣中物，仍是不免腹诽道：“你信王府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些物事了。”匣中静卧着一把匕首，黄金打造，通体镶嵌宝石，雕镂翡翠，凌筱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八哥，真是好物。”凌笙见她夸赞，只当她喜欢，心中一时高兴，从她手中取过匕首，抽出白刃，滔滔不绝道：“这匕首是楚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后人锻造的，削铁如泥，是我费了好些周折才得来的。你出门在外，带上防身。”凌筱无奈，只得听他絮聒。世人都说秦国信王凌笙是个痴儿，可见此言不虚。
凌笙身侧的清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淡笑着看他。凌笙说话时双手握着匕首，抽出手后，又伸进清涟的袖中去牵她的手，如同母亲担忧孩童走失一般，不时去查看。两次三番，凌筱看在眼中，暗暗心惊。想来八哥当年在父皇面前癫狂如斯，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情深刻骨，才不惜与最为敬重的父亲针锋相对。
那日之后，凌策兄妹两个几番登上姜家大门，俱被拒之门外。凌策逐日上门，人虽被拒，却将他终日在集市上收罗的安胎药品送了进去。姜应玠不时前来，他兄妹两个作陪，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却再不提起帮带入姜如璧府上去。
展眼之间，秋菊绽金，枫叶飘红，一骑自西绝尘而来。于是，凌策并凌筱两个匆遽离开。
秦帝凌箫想起月余不觌面皇后，便摆驾太极宫。仪仗方才看见太极宫正门，里面一叠声乱嚷着陛下驾到。凌箫想起近日听来的流言，起初并不介意，此时见到眼前光景，不觉微微蹙眉。比及步至立政殿，皇后孟葵心率领一众宫女内侍施礼相迎，凌箫一行扶她，一行瞥见薛云从在侧，心头一颤，眉头拧得更紧。抓过孟葵心的手，道：“皇后同薛相走动得倒是勤。”又见她双唇红肿，冷笑道：“时下流行的口脂，皇后得闲也送十妹两盒，权作新婚贺礼。”说罢，拂袖进了内殿。孟葵心抚唇，转首与薛云从对视，刀剑之气一闪而逝，立时收回。
凌箫面皮黄白，隐隐透着菜色。颏下两绺髭须，因被时常捋拂，业已稀松。孟葵心在他身旁坐下，道：“陛下此时前来，可是有事？”凌箫斜睨着她，道：“朕无事时，就不能来看看朕的皇后？”孟葵心陪笑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凌箫撇开他，看向下首的薛云从，道：“薛相来立政殿是有何事？”薛云从叩首，道：“下臣门上有客卿从西川来，带了些土产，下臣特送来与皇后尝鲜。”孟葵心忙命人搬出一个土酒坛子来，道：“这是临邛酒。”一句“又名”尚未出口，凌箫接道：“文君酒。”说着时，拿眼在孟葵心与薛云从身上来回扫动。孟葵心亲斟了一盏酒，道：“妾身少时，最爱这酒，陛下尝尝。”凌箫呷了一口，便听近身内侍在他身后附耳低言，“咣”地掷下酒盏，也不瞅睬在座的两人，径自拂袖而去。当下，孟葵心与薛云从二人，你觑着我，我觑着你，初时惊惧，后转而沉寂，杀气骤起。
凌筱与凌策得了密诏，星夜趱程，回到长安。凌筱径自去了朝晖阁，草木清华，楼台依旧，只是不见了赵昭仪，忙问宫人，原来赵昭仪于两月前移居云林馆，不由怒气上涌。步入凌筝昔日的闺房，教人燃上蜡烛，坐等凌箫来到。少顷，闻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她且不回头，只恨声道：“你做甚么将赵昭仪打入冷宫？”来人声音钝重而发涩，道：“朕不该将她打入冷宫么？”
说着时，人已至目前。凌筱站起，梗着脖子，道：“快快将她请出来。”凌箫坐在她对过，冷笑道：“你凭甚么同我讨价还价？是嫌自己祸闯得不够大？”凌筱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凌箫压抑多时的怒气再是按捺不住，伸手劈面向她打来。在触及她脑袋时，却又轻轻放下，抚上她的云鬓，一下又一下。满腔怒火，数月惶惑，此时尽化作一声太息。
凌筱见状，两行珠泪滚滚而落，走到他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只是垂泪。凌箫悠悠开言，带着疲惫与无奈，道：“我该拿你如何，才能保你？”凌筱不明其中意思，抬眼看他，凌箫道：“两月前，慕容铮来信说，秦国合宜公主性子温默，对夫君说一不二，貌似夸赞，处处都是讥诮，只怕他早识破了。”凌筱闻言，心下一惊，凌箫接着道：“那慕容铮是个狠角儿，你这样戏耍于他，他岂肯干休？我在一日，便保你一日，可终非长策，你终不能够一刻也不离我身边的。况我百年之后，你当何以自处？”凌筱见他说得凄楚，膝行上前抱着他，一如孩提之时。
半晌，凌箫道：“不远万里去寻他，你可死心了？他喜欢你与否，都不打紧，要命的是，愿不愿同你白首。”凌筱两瓣红唇一张一合，却是发不出声响。凌箫接着道：“十几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在告诉你，他不愿。你何苦守着一个终究得不到的人？”凌筱泪眼朦胧，抬头看他。凌箫叹气，道：“父皇在世时，不曾约定你两人婚事，你当为何？西秦在万人眼中，兵强马壮，实则独居关外，一个不仔细，就能招致群起而攻的祸事。那姜家小儿，不过是东齐的一个宗室子，常年客居他国，内无膀臂，外无助力，做到监察御史已是极致。你是嫡出的贵主，合该为家国黎民出力，咱的姑母、祖姑母，有几人能留在长安？你贵为一国公主，早过了任情任性的年龄，须索为家国做些事。我原想将你看护在身边，可如今你开罪了南燕，只怕此事不谐。”说罢，将凌筱扶起，教她坐下。
半晌沉默。凌筱抹了把眼泪，抽泣一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似我任性，哥哥替我担了不少事。”凌箫蓦得笑了，眼角上翘，似是欣慰。又是静默半晌，凌箫徐徐开言道：“朕欲将你嫁往齐国，你可愿意？”凌筱听了，霍然抬眼看他。凌箫道：“齐主遣使前来，欲要与秦联姻，朕业已应下了。”凌筱心中浪涌潮动，面上薄有愠色，道：“莫非君主的江山之固都是女子姻事换来的么？”凌箫正色道：“和亲结盟，黄帝伊使，亘古不变。”又和悦了颜色，道：“此去齐国，你也不致孤单，老五自请去齐国为质。”凌筱忙问道：“是五哥？”凌箫嗤笑道：“他从小就是个任性张狂的性子，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今番既要自讨死吃，朕就成全了他。”凌筱道：“你两个斗了这许多年，不累么？”凌箫冷哼一声，道：“老五只是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其余的一无是处，这许多年处处压过我一头。”凌筱知他二人积怨日久，一时无法调和，便不再言语。
凌箫一番说辞，循循善诱，滴水不漏，凌筱终是点了头。倘使秦燕联姻之时，他不是避而不见，而是勉力劝说，何费多日之思量周折？他的话，虽说不无真情，但虚张声势亦有之，终将亲妹子诳了去。
秦齐联姻的消息一出，各王公贵族的家眷络绎不绝上门来。凌筱神色恹恹，前番业已经历了一遭，实在倦怠得紧，况目下她是十公主凌筝，唯恐生事，只得安排与宫人。赵昭仪从云林馆回来，仍旧住在朝晖阁。两人毕竟非是骨肉，又有替嫁一段，彼此都吃亏不小，相对也是无言，有意躲避似的，同住却罕有觌面。
旁人犹可，诸皇兄上门来，仍是躲着，不免教人起疑。这日，信王凌笙来到朝晖阁，凌筱出门相迎。见凌笙身侧立着一人，不由多看上几眼：约莫十五六岁年龄，五短身材，清秀眉眼，灵气四溢，睹之心旷神怡。臻首蛾眉眉，一点樱唇嫣红。身上穿着月牙白折枝梅花暗纹连裳，鬓上只挽着一只羊脂玉花朵步摇，脚上一对掐金挖云红绣鞋，分外惹眼。先帝凌彻在世之时，凌笙曾提出纳妃，却是要纳一个马奴为正妃。凌彻自是不能答应的，因着此事，一向驯顺的凌笙竟同父亲交了恶。凌彻宫车晏驾之后，凌箫践祚，凌笙的婚事便随他自己折腾。凌笙与他的马奴王妃，一时之间在长安城内传遍，有的视为佳话，有的则将凌笙同凌筱称为西秦皇室两大笑柄。总之，为好事者街头巷议、茶余饭后添上不少谈资。
见凌筱看她，清涟微笑着颔首示意，凌筱忙回了礼。凌笙道：“十妹，你要出嫁了，八哥没甚么好东西。”说着，从跟随的侍从手上接过一方长匣。凌筱捧着，放在桌上，掀开来看，虽是心中早有逆料，此时见了匣中物，仍是不免腹诽道：“你信王府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些物事了。”匣中静卧着一把匕首，黄金打造，通体镶嵌宝石，雕镂翡翠，凌筱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八哥，真是好物。”凌笙见她夸赞，只当她喜欢，心中一时高兴，从她手中取过匕首，抽出白刃，滔滔不绝道：“这匕首是楚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后人锻造的，削铁如泥，是我费了好些周折才得来的。你出门在外，带上防身。”凌筱无奈，只得听他絮聒。世人都说秦国信王凌笙是个痴儿，可见此言不虚。
凌笙身侧的清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淡笑着看他。凌笙说话时双手握着匕首，抽出手后，又伸进清涟的袖中去牵她的手，如同母亲担忧孩童走失一般，不时去查看。两次三番，凌筱看在眼中，暗暗心惊。想来八哥当年在父皇面前癫狂如斯，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情深刻骨，才不惜与最为敬重的父亲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