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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二十八章  衷肠
    第二十八章  衷肠

    齐国迎亲的队伍带着将来的齐后返程,将及临淄时,凌筱着人唤来凌策。他兄妹两个自从回到秦国,及至今日,再没说上一句话。凌筱身着华服,在马车上端坐着,好一派庄重之象。凌策掀帘看时,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是进错了马车,认错了人。他见过嘻笑的凌筱,见过撒娇的凌筱,见过委屈哭泣的凌筱,唯独没有见过这般肃穆端正的凌筱,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

    与她稍远处坐下,道:“寻我何事?”凌筱眼皮不抬,仍是目视前方,道:“进了临淄,是直奔皇宫么?”凌策道:“依照行程,天黑前能进临淄,自然是去皇宫。”凌筱道:“我想在城里住上一宿。”顿了一顿,道:“我要去见他。”这个他,自然说的是姜如璧。凌策怔怔然看她,半晌才道:“你疯了?”临淄城是齐国的国都,齐国皇后在大婚前居然私会外男,姜应玠若是知晓,多半闹出轩然大波来。凌筱侧首,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你都自请为质了,咱两个彼此彼此。”凌策被她噎住,只得下车安排去了。

    当夜,秦国送嫁的队伍尽总歇在了临淄城内的四方馆里。谯楼打罢三更鼓后,凌筱穿着莲青色帽兜,将自己裹得严实,凌策亲驾了马车,送她去了姜府。二人绕过重重回廊,径至姜如璧书房。进门见一架屏风隔了内外,凌筱不由暗笑。

    姜如璧在里面坐定,凌筱旋身在屏风外的桌前坐了,道:“我有话同你讲。过了今夜,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凌筱说着时,语气之中没了曩昔的绵软,姜如璧听了,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凌筱缓缓开言道:“旁人说我是皇室之耻,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心里想着,纵是沦为皇室笑柄又如何,只要能得你欢心,我还求甚么?”说道此处,带着几分哽咽。又接着道:“这十数载的光阴,我都在围着你打转。如今想来,自己当真是一无所成,一无是处,旁人笑话也是应该的”,不免冷笑出声,似是自嘲,“哥哥骂我丢人,只差拿大棒敲开我的脑袋。父皇在世时,嘴上虽不说,我晓得他心里也是失望的。千宠万爱的嫡女,长成了秦皇室里的另一个痴儿,还是个不知羞耻的”,又是一声轻哼,只是嗓音发颤,“央十妹替嫁,铤而走险,视国事为儿戏,我是不后悔的。时至今日,仍是不后悔的。”她将事做绝,如同燃了一把火,将所有一切烧个干干净净,才能死心。

    这一场谈话,姜如璧始终没有片言只语,只是坐着,如木偶石塑。末了,静默片刻,凌筱起身向他一揖,亦在同自己的荒唐年月,爱慕而不得的时光作别。姜如璧忙起身还礼,抬眼时,人早已不在,似是从不曾来过,无声无息。

    凌筱在前走得极快,凌策在她身后紧跟上来。穿过重重回廊,心思如飞。放在心上十余年的人,仍是在心里的,只是不再肖想了。昔日娇憨的她,恣肆的她,至情至性的她,正随着迈出的脚步,一去不返。念到此处,两点水滴冰凉,砸在脸颊上。都说情到深处无怨尤,这话大抵是不可信的。情到深处,爱而不得,舍而不能,岂能无怨?她不是全无怨怼的,所以嫁了齐帝,做了齐后,压过他去。终究是心有不甘,心有不甘。

    凌筱去后,姜如璧独自坐在书房里,直至天色大亮,仍是不动如松。面上不悲不喜,只是眼底一片水光。

    齐帝大婚,临淄城热闹非凡,各国使者纷至沓来。凌策自请入齐为质,姜应玠亲自安排了宅院、仆从与他。凌筱婚事毕,他便只一门心思在姜家了。

    姜如璧并姜连茵一道用过朝饭,正在庭中闲坐,门上的禀报说端王又在门前相候。姜连茵轻叹了口气,偷眼去瞧姜如璧神色。姜如璧微蹙了眉头,正在沉思。姜连茵开言道:“哥哥去见见他罢,早晚是得有个了结的。”姜如璧思忖片刻,提步向外行去。方才走出几步,听得身后姜连茵唤她,忙回头去,只见姜连茵道:“莫要难为他,看姑母面上。”

    凌策被人请进姜如璧的书房,人业已在等候。见了凌策,挥手示意他坐下。姜如璧只是低头吃茶,吹了口气,呷上两口,并不瞅睬他。凌策神色中有几分慌张,也随他吃起茶来。姜如璧见他半晌无话,冷笑道:“端王殿下在弊宅门外盘桓数月不去,只是为了到姜某书房里吃盏茶?”凌策一时不料他忽然说话,一口热茶卡在喉咙,连连咳喘。

    稍定,凌策方徐徐开言道:“茵儿,还好吗?”姜如璧忙道:“姜某的亲妹妹,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教她一世安康。”凌策羞赧垂首,低声问道:“她的肚子?”凌策不问出尚可,此言一出,登时听到姜如璧将茶盏重重摔在桌上,恨声道:“还是不你做的好事?”凌策听了,益发将脑袋埋了下去。

    姜如璧颜色稍霁,道:“你胆大妄为,在皇家道观里做下了龌龊事。茵儿是怕你因此事罹祸,才央我返齐的。”忽而又嗤笑道:“你以为我当真稀罕镇日地埋在故纸堆里,若不是放心不下你,哪里不是我兄妹的好前程?也是我痴心了,只道你能待她好。你是个能被人疼却不知疼人的,我还心存希冀,巴望着。”听到此处,凌策抬头,两片唇上下翕动,只是发不出声响。

    姜如璧继而道:“你终是无缘于帝位的。先帝明白其中道理,姑母也晓得,只你一个糊涂虫。”凌策闻言,不由睁圆了两眼,只听他缓缓道:“姑母是外来的,在秦国无有依傍。太子不同,他的外家是西秦第一望族,族人门生遍布朝堂,树大根深。秦人尚武,以武者为贵,兵马大半都在薛家人手中,单是私兵就不容小觑。一旦朝堂变动,难保不生异心。”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纵是你得登大宝,你且问问自己,可有能耐掌控乾坤?”

    凌策被他的话噎得面红耳赤。他曾经夺嫡,仗着父皇偏宠,欲要收帝位入囊中。时移事替后,深觉是黄粱一梦,亦渐渐懂得,空有人愿,没有天为。不由自嘲道:“表兄说得极是。”姜如璧反因他的话怔愣住了,竟生出恍惚来,那个盛气凌人的凌策,不容他人说出一丝一毫不是的端王,当真是眼前之人?

    思及此处,姜如璧神色复常,口里道:“孩子虽说是你的,你若是想看望他母子两个,也得茵儿首肯。”凌策呆愣片刻,忙不迭点头称是。姜如璧只作不曾瞧见,起身去了内院。约莫一盏茶工夫,姜连茵的婢女锦儿来到书房,道:“殿下,姑娘有请。”

    凌策随着锦儿走过白石漫的一条蛇形小径,绕过一大跨所房屋,来到一间抱厦,停下脚步,不忍向前。锦儿见状,忙唤他前行。凌策进屋,见面前仍是一架屏风,那人正在里头,于是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且不坐下,径自开言道:“我想看看孩子。”里面的人分明身子一晃,却是半晌没有答话。凌策只是站着,等她说话。

    许久,姜连茵道:“你进来罢。”凌策绕过屏风,见姜连茵坐在临窗小榻上, 倚靠着石青葡萄纹引枕,小腹坟起,四肢仍是细弱。有几分心疼,道:“吃不下饭么?还这样瘦,想吃甚么告诉我。”姜连茵浅笑着摇头看他,并不说话。凌策上前两步伫立,垂眸凝睇她的肚子。姜连茵坐直了身子,道:“想摸摸么?”凌策怔然片刻,忙忙点头,颤巍巍伸出手覆在她的肚子上。

    良久,凌策的手纹丝不动,姜连茵抬眼,见他落泪,一时慌了神,忙伸手去擦。凌策反手抓住,紧贴在自己脸颊上,依旧泪水涟涟,竟是浸湿了姜连茵的衣袖。

    凌策去后,姜如璧进门,四目相对良久,姜如璧问道:“你究竟想如何?”姜连茵一手抚摸肚子,苦笑道:“对于他,我的心中,大概是说不上喜欢与否的。只是姑母对咱兄妹两个有养育提携之恩,我便只安心嫁他,心中不存他想。从小便认他是夫君,原承望白头到老,岂料他不待见我。夫妇情分,就此罢了。只是我腹中孩儿,是他的骨血,他要来看,自是情理之中。”说罢,低头咬唇不语。姜如璧教她仍旧倚靠在引枕上,道:“你待要怎的,都依你,只是心底要清明,莫再要糊里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