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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三十一章  绛雪
    第三十一章  绛雪

    卫茂漪自从来到中山王府,晃眼之间,将及两月。她称说畏寒,只终日在自己房里,足不出户。陶奎林遣了听音并视夜前来,卫茂漪此番不拒,因为偌大的中山王府,相熟的就只这几个。一人久了,不免寂寞,多个人说话也是好的。也正是这两人,将前来打探的姬妾都挡在了门外,与了卫茂漪六旬的清静日子。

    近来月余,中山王府上常有朝中官员走动,卫茂漪留心,左思右想,竟是参到了三四分。故而陶奎林来她房中要她同行时,她丝毫不觉诧异,心中明了,自己只是他的保命符。

    陶奎林进门,便命听音视夜两个伺候卫茂漪换装,自己则坐在桌边,悠然品茗。不一时,卫茂漪梳妆毕了,掀帘出来,一斗珠的羊皮褂子,脖颈间雪狐风领,脚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横波修黛,澄澄如一泓秋水湛波。陶奎林此时,身上明黄色水波纹蟒袍,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罩了象牙色羽纱面狐狸里的鹤氅,骨媚声和,飘飘如十里春风拂面,卫茂漪竟是看得痴了。陶奎林眯眼看她,又将她揽在怀中紧了一紧,方才放开,道:“今番随我进去,怕是没命出来了。怕不怕?”卫茂漪嗤道:“你自讨死吃,与我何干?我见你落难,自己走脱就是了,何来没命之说?”陶奎林捏着她的脸,笑道:“真是无情无义的人儿。”

    陶奎林并卫茂漪仍前共乘一辆马车,带上七八个随从,朝皇宫行去。在宣武门前停驻,陶奎林执起卫茂漪的手下车,并肩进门。只听訇然作响,回身看时,大门紧闭如初。一行人神色如常,径自向前。

    正行之间,卫茂漪察觉有异,扭头看时,只见身后不间断有人跟上,且大有越聚越多之势。这些人锦衣金甲,或腰悬佩剑,或手握长刀,或执戟,或拈枪。约莫一盏茶工夫,来到一座殿前,上有一方匾额,题着“宣室”两个大字。殿外正被禁军团团围着,殿内灯火通明,却声息全无。

    陶奎林立在当地,静看半晌,忽而咧嘴一笑,朗声道:“我的好侄儿,都到这时节了,莫再做无谓的困兽之斗。万一伤了自己,做叔叔的于心何安?”说罢,略作停顿,又道:“现今在陶国,骨肉至亲只你我二人。叔叔不忍伤你,你也要听话些。”殿内仍是阒寂,陶奎林唯恐拖得久了,再生变故,便扬手一挥。身后面前的禁军得令,一时齐向宣室扑去。

    正在此时,汇聚而成的人海大乱,有人刀剑相向,正在厮斗。陶奎林定睛细视,暗道不好。原来,陶国得禁军称十二卫,只是眼前的十二卫里掺杂了不少曾经的东宫六率。东宫六率,亦称东宫六位率,乃先君陶微林为太子时,首创的亲军,归太子直接统属。陶微林继承大统后,便将东宫六率编入十二卫。陶澍乃陶微林亲子,自是东宫六率效忠的新主。陶澍践祚后,便由陶奎林上书,废黜了这六位。只是此事年岁久远,大都忘却了。

    自以为天衣无缝,终究仍是棋差一招。陶奎林忖道,东宫六率是先君做太子时训练出来的,体力惊人,且不在少数,与之缠斗,只怕难有胜算。正思量之际,陶奎林身侧一条白光闪过,卫茂漪大惊,空手去接,又手指在刀刃上一弹,连人带刀飞出丈外。卫茂漪拉着陶奎林的手向外奔去,行不上数步,陶奎林使力甩开她的手。卫茂漪手心吃痛,低头一看,鲜血淋漓,不由嗤笑道:“不逃么?你没有胜算的。”陶奎林整理了一番衣襟,依旧一派的气定神闲,道:“不至最后,不是定局。”

    卫茂漪立在陶奎林身侧,任由掌中鲜血下流,眼望向前。良久,道:“不要那个位子,你会死么?”陶奎林应声,声调平稳之中却透着杀意,只道:“生不如死。”卫茂漪闻言轻笑,陶奎林不看她,开口道:“他分明处处不及我,从小却处处压过我一头。莫非只是因为他出身比我尊贵,年岁比我长些?”说到最后,声音竟是发颤的,卫茂漪的心也不禁随之颤了一颤。这个他,并非是陶澍,而是其父,先代陶君陶微林。

    陶微林是嫡长子,次为宣宁公主陶柳林,再次为中山王陶奎林。陶国讲究规矩体度,尤以储君大位为甚。历代陶君皆由嫡长子或嫡长孙为继,概莫能外。只是陶微林此人,性喜兵戈,至于经济买卖之类,远不及陶奎林天赋。为此,朝中大臣颇有微词,向来心高气傲的陶奎林更是不服,认为大位所托非人。

    又是数道白光闪过,尽被身旁护卫挡下。一个护卫道:“王上先请移步回府,此处交由小将。”陶奎林斜乜了他一眼,摇头不语。入目的尽是血水尸身,兵刃横七竖八;灌耳的皆是铿然砉尔,军士嘶鸣低吼。眼见得六卫率渐占上风,杀至面前。陶奎林忽而绽开笑颜,正如昙花一般,眼睛里落下泪来,喃喃道:“还是不行么?”卫茂漪见状,心被揪紧,刀绞相似。

    抬眼见天边彤云密布,竟是映照得半边天幕殷红,下界仿佛笼罩在血雾之中。又是三四个金甲卫士逼近,卫茂漪抬手从鬓边抽出一支银簪,径自朝手上扎去。方才受伤的手好容易止住了血,此时复又涌将出来。她将手臂向上轻扬,甩出一道血珠,另一只手覆上血肉模糊的手掌,慢移至手腕处,尽是殷红之色。受伤的手掌望空翻转,一阵血雾向周遭飘去。方才来袭的卫士顿时被钉在当地,半分动弹不得。其余卫士见状,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少顷,拦路之人尽皆成了刀下亡魂。

    刀剑相击之声渐停,卫茂漪只觉脸上一凉,伸手去摸,只见满手血色,登时睁大双眼。不一时,肩头、鬓边皆是血红。怔愣之际,有人高喊道:“是绛雪。”摊掌去接,寻常的六出冰花,尽是血一般的颜色,刺痛了双目。落在地上,分不清何处是血,何处是雪。倏忽之间,鹅毛堆积,蝶翅铺漫,飞花轻红弥眼目,竟是有寸来厚了,满天满地的血红之光。

    卫茂漪浑身颤抖,险些立不住脚。陶奎林拉起她的手,径自向宣室殿行去。推开房门,一二十个内侍宫婢齐齐跪倒,匍匐在地。掀开明黄色帐幔,陶奎林轻笑道:“陛下,臣来请安了。”卫茂漪去看时,一个孩子约莫十四五岁光景,瑟缩作一团,躲在御案下,浑身抖如筛糠。只见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此时她已是省得,今日种种,在她的余生中,夜夜入梦,挥之不去。

    卫茂漪醒转来时,见了房内陈设,知道自己身在中山王府。侍立一旁的听音见她醒来,忙道:“姑娘醒了?身上可还有不适的?”卫茂漪摇头,似有所忆,问道:“他现在何处?”听音沉吟,方才省悟,他说的是陶奎林,应道:“王上现在宫中。”卫茂漪听了,嘴角噙了一丝冷笑,道:“王上?不是当称官家么?”

    听音忙跪下,道:“此时官家健在,姑娘何出此言?”卫茂漪皱眉,心念转动,登时明了,陶奎林在等禅位诏,以求名正言顺。思及此处,头痛欲裂,伸手扶额。听音焦急道:“姑娘是头痛?”卫茂漪应道:“不打紧。”

    听音又问道:“姑娘可是要吃些甚么?”卫茂漪仍是摇头,见一只手上缠着白绫,忽觉血腥扑鼻,忙问道:“好大腥气,你身上有伤?”听音嗅了嗅,狐疑道:“何处的腥气?奴婢却不曾闻到。”卫茂漪又问道:“外头的绛雪停了么?”听音此时更是不明底里,微拧了眉道:“绛雪?今日虽是天色阴沉,可是不见有雪。”听罢,卫茂漪如坠冰窟,不禁打了个寒噤。

    听音见她今日神色若痴,言语常乱,不免面露忧色,思量要将此事作速禀明陶奎林。正欲道一声“姑娘好生歇着”,卫茂漪却道:“我听闻府上有处汤池,你且去替我问问,看此时有人使用否。”

    不一时,听音回来,挑拣几件换洗的衣裳,跟在卫茂漪后,踏过鹅卵石漫成的蛇形小径,转过垂花拱门,便看见一间大正房,两边盝顶耳房钻山,门上匾额三个簪花小楷,题曰:澡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