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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三十二章  废君
    第三十二章  废君

    卫茂漪抬头,莞尔而笑,道:“洗澡的地儿,也有个名字,还是如此风雅。”听音推门,十二片折屏,花鸟虫鱼,山川湖泊,片片各异。绕过折屏,又是一架绢素屏风,上绣卷云纹样,屏身略窄。此屏之后,一方汤池,广约三丈,正自冒着热浪。卫茂漪回身对听音道:“你且去罢。”听音衔命而去,卫茂漪便自褪去衣衫,缓步跨入汤池。

    在水气氤氲之中,她有些恍惚。一时是自己幼时,在父母身前玩闹;一时是灵修亡国时,她被人追赶;一时是在西秦长安时,凌策命人打断她的双腿;一时又是御史府上,姜如璧坐在她床前说话;一时是西川锦城时,掀开红珊瑚珠,桌旁立着的红衣人,面如冠玉;一时,又是漫天的绛雪,满眼的血光。卫茂漪胸口发麻,径将身子向下沉去。

    也不知多久,身子被人猛然捞起,有人声带忿恨,道:“是想死么?”卫茂漪不看来人,只是听声,便已识得。陶奎林教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厢剥去了水湿的衣衫,赤条条贴着她。见她一掌血肉模糊,执起在手,用指尖细细摩挲,问道:“可还疼?”见她不答,便将她手臂举过头顶,放在自己肩上。

    陶奎林揽过卫茂漪的肩,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道:“我听得听音说你醒了,就忙忙从宫里赶回。”捏着她的下巴,教她面向自己,道:“不想睬我?在生气?”卫茂漪不挣扎,不答话,任由他捏着,只是半闭着两眼。

    良久,卫茂漪嗫嚅道:“你如何断定我会出手相帮?”陶奎林闻言,轻笑出声,在她嘴唇上咂了一口,道:“我在赌,赌你对我的心意。”说着时,又啄了她的唇角,道:“我赢了。”

    陶奎林低眉,见她神思恍惚,精神困瘁,于是将她拥在怀里。卫茂漪伏在他的肩头,不一时,小声啜泣起来。陶奎林轻抚她的青丝,不无爱怜之情,道:“你可有损伤?”卫茂漪不答。陶奎林兀自道:“回头命人寻些灵芝草药来,你好生将养身子。”卫茂漪面上露出讥诮之色,也不宣之于口,暗忖道:“寻常的补药岂能补得了阴骘?改得了天命?”

    陶奎林的手顺着青丝一路向下,在她的腰肢上来回摩挲。卫茂漪身子轻颤,脱出他的怀抱,见他面如瓜子,目若春星,此刻水气缭绕,又添出几分妖娆来。戚戚然有所情动,便将脸凑上前去,踮起脚,含上他的唇。陶奎林登时眉眼弯月,揽上她的纤腰,舌头径自钻进她的檀口里。卫茂漪越发心思混沌,不解天地日月,不明今夕何夕。

    许久之后,陶奎林离开她的口,在她脸颊上浅吻细啄。后又将她向上抱起,卫茂漪顺势攀上他的肩头,只觉他通身滚烫似火,自己身下也是火烧火燎一般。两人正行至紧要处,卫茂漪只觉眼耳口鼻满是血腥之气,胸中浪涌,霎时一口鲜血,直喷在陶奎林身上,而后身子不由自主瘫软下去。

    卫茂漪醒转来,仍是中山王府上,自己原来的闺房,眨了眨眼睛,想起昏厥前自己的光景,不由脸上发烧。睁眼环视了周遭,见听音倚靠在桌前打盹,视夜则立在床前向外望。掀背的窸窣之声先是惊醒了听音,她忙步到床前,道:“姑娘醒了。”视夜闻言,亦忙至跟前来。卫茂漪看着这两人,暗忖道:陶奎林用人,却是不差的。男仆沉稳如山,女婢沉静似水,说话少,口风紧。譬如眼前两个,合该说话时才开口,不当说时饶是心如明镜,亦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于是,笑道:“他不在,又在宫中?”这两人见卫茂漪脸色苍白如蜡,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呆立在当地,静默不语。卫茂漪却是个看得开的,道:“向来他的来去,也不愿同我多说,问你两个,也是枉然。”

    在床上躺了一日,卫茂漪深觉索然,思量起初进王府时,游廊下悬挂的鸟雀。听音却道:“目下天寒,那鸟雀都被收进房里了。姑娘若是喜欢,奴婢寻几只来。”卫茂漪忙摆手拒绝,她只是想要下床走动。听音与视夜两个拗不过她,只得替她披了件大红猩猩毡羽毛缎斗篷,随她在院子里闲逛。

    三人行至前院,卫茂漪从半开的青琐窗前,瞥见一人,登时心头微动,一时狐疑乱拟,面上却是不肯露出,只含笑道:“我身上乏了,咱回去罢。”回至房内,卫茂漪寻个由头支开两人,仍前路返回,来至一间厢房,推门进去。

    门里人见来人衣饰华贵,只道是中山王的宠姬,正欲行礼,待看清其形容,不由大惊。卫茂漪冷眼看他,黄面皮,黑衣衫,一绺髭须,不是当年灵修亡国之时,她遇上的人牙子又是谁?人牙子向她长揖道:“小人陶吴,见过夫人。”说罢,直起身子,道:“王姬与小人有缘,同王上更是有缘。”陶吴见她不解,笑道:“昔年王上听得小人以五十金将王姬卖与端王,可是将小人一顿好打,后又命小人寻画师绘出王姬影像。如今想来,屁股还是疼的。见了王姬在此,足见王上夙念得偿。”卫茂漪款步至他方才坐的桌前,见是一摞账簿,尚未翻看,陶吴一把抢过,笑看着她。

    良久,卫茂漪开口道:“人口买卖,他也有做?”陶吴弄清了他说得正是中山王时,忙道:“盘古大陆最大的人口买卖,都是王上的。”卫茂漪不觉心口发紧,冷哼道:“损阴德的事行得多了,仔细下辈子入了畜生道。”陶吴笑而不答,卫茂漪不欲同他多言,径自出门去了。一人立在廊下,猛吸几口寒气,顿时咳喘不止。

    不则几日,陶澍自称失德,下诏禅位中山王,陶奎林如愿登上大宝。将中山王府上一应姬妾接入宫中,各各加了封号。卫茂漪被封为漪夫人,居储秀宫。皇宫宏阔敞丽,更甚于中山王府,卫茂漪闲暇时,常常走动,只是心中全无喜悦。听音视夜两个,从中山王府跟随她到储秀宫来,做了贴身使女。

    这一日歇晌后,卫茂漪仍前在宫禁闲逛。行至掖庭,见一处院落,门锁紧扃。卫茂漪道:“这院子锁着,是关着甚么人?”听音与视夜对看一眼,道:“掖庭是失宠年老的妃嫔的居所,想是个前朝妃子。”卫茂漪迈开步子,径自前行,心跳忽而漏了半拍,又是一阵绞痛。鬼使神差,折回身来,立在门前。听音与视夜见状,忙不迭劝她,卫茂漪心中更是不安,欲要一探究竟。抬手轻抚过锁芯,巴掌大的铜锁应声而落,卫茂漪推门,待看清庭院中人,不由向后退去。

    那人正歪躺在小榻上,将眼从书卷上挪开,见是卫茂漪,露齿而笑,道:“婶婶。”神色悠然,态度端正,脱胎换骨般,全没了初见时的畏缩之相。卫茂漪勉强前行几步,道:“为何唤我婶婶?”陶澍道:“小叔从不带女子进宫,婶婶拔了头筹,想在小叔心中,定是不同的。小叔最不喜人拘管的,以前不纳正妃,以后也是不立后的。小叔看中婶婶,婶婶又建有大勋,我称一声婶婶,也不为过。”卫茂漪将陶澍上下打量,他穿月白色长衫,罩着一件素绢里羊皮褂,一对凤眼,与陶奎林有三四分相仿,只是吊梢上翘,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分明十三四岁年纪,通身透着慧黠。

    卫茂漪问道:“我害你失了王位,成了阶下囚,你不恨我?”陶澍凝望着卫茂漪,道:“我若不是生在我母亲的肚子里,王位断然不是我的。天下之物,原无定主。盘古大陆诸国觊觎陶国多时,我自感才疏力薄,只怕无力承担。一旦到非常之时,我一身轻快,自己走脱就是了。天下之事,哪里有定准的?”一席话,说得卫茂漪心惊肉跳。她原就有所思虑,所谓财不露白,平头百姓是如此,一国更甚,只怕招来祸患。

    一旁的听音不想他二人再做交谈,道:“夫人,出来许多时候了,身上刚好,仔细吹了冷风。”陶澍听了,先自开言道:“婶婶好生保重。听闻婶婶是灵女,不得杀生,如今犯了禁忌,更当颐养,不致折寿太多。”语调平缓,无悲无喜,无怒无惧。卫茂漪正要跨出门去,听了此言,脚下不稳,踏在门槛上,身子向一侧歪去。幸而视夜手疾眼快,一把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