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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三十五章  嫌隙
    第三十四章  嫌隙

    镇日在储秀宫,看书品茶,爇香静卧,虽是惬意,只是看着四角的天,一日复一日,难免烦闷,更则烦闷得生出病症来。于是听音说园子里有梅花林,近日开放,强拉了卫茂漪出门赏玩。无奈冤家路窄,梅林里遇上童烟岚。童氏之父是陶国朝堂上的水陆大员,位高权重,她从小娇养,养成了个盗跖的性气,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卫茂漪怕她缠扰,见了就躲。童烟岚却不依不饶,只拿言语夹枪带棒的,数说她的不是。卫茂漪原想权且忍耐一时,不意这童氏不知死活,竟说了一句“绛雪现世,修罗临凡”,卫茂漪怒极,反手一掌扇在她脸上,仍是不解气,手臂一挥,童氏便飘出六角竹亭,转瞬卧在亭子顶盖上。

    悻悻而去后,不想转到掖庭来。听音视夜两个忙劝卫茂漪回转,她却不曾听到一般,径自信步到陶澍的院落前。依前轻摸了锁芯,铜锁咔嚓一声开了。走进去,院子里却不见那清秀后生的身影。一个宫女近前禀道:“官家正在房中小憩,奴婢这就去请。”言罢,脱兔似地跑开了。

    少顷,陶澍披着雪白狐裘大氅步将出来,对着卫茂漪先是一礼,道:“婶婶。”卫茂漪道:“我年长不了你几岁,一声婶婶实在受不起。”陶澍笑道:“唤作大王姬,如何?”卫茂漪蹙眉,问道:“你省得我是谁?”陶澍道:“灵修大王姬,天生的灵女。”说罢,满面堆笑,咬牙道:“若非王姬禀赋过人,我何至于一败涂地?”卫茂漪看着他的笑颜,只觉邪气肆虐,较之陶奎林更甚,不由打了个哆嗦。

    陶澍招呼卫茂漪坐在庭子里石凳上,道:“大王姬所来何事?”卫茂漪道:“莫唤我做大王姬为好,我本家姓卫。”陶澍听了,面上做出一副了然的模样,笑道:“大王姬犯了杀戒,被人报上家门,是怕辱没门户?”“噹”的一声响,卫茂漪将茶盏猛力掷在石桌上,茶水溅在白皙的手背上,浑然无觉。陶澍啧了一声,探进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覆在卫茂漪手上,眼含爱怜之意。卫茂漪刹那恍惚,只觉眼前这人,正是陶奎林之子。一般的贪花慕色,一般的洞彻人心,甚至于通身的妖邪之气,都在仿佛之间。

    思及此处,卫茂漪出口问道:“你生得像谁?”陶澍不料她发此一问,略作沉吟,应道:“姑姑曾说,我的模样同小叔是一个稿子。至于性子,爹爹说同小叔有七八分的相似。”他话里的姑姑,正是陶奎林的胞姐,宣宁公主陶柳林。言毕,歪着脑袋,似笑非笑,道:“莫非你也看出来了?你是小叔的枕边人,要是你说像,想必是像的。”

    二人又说些散话,陶澍蓦然凑近前来,道:“近日有句俗谚,在坊间广为流传,不知大王姬可有耳闻?”特特拉长声调,接着道:“绛雪现世,修罗临凡。”卫茂漪只觉心肺被大力揉捏着,一时喘不过气来,只得双手捂上胸口。陶澍细觑了片刻,含笑道:“大王姬何须介怀,市井传闻罢了。待到成了明日黄花,闻而不鲜时,自然消弭。再者,若修罗都生得这般好看,只怕世间男子恨不能往阴曹地府走上一遭。”

    是夜,卫茂漪拿着火钳子,自顾自往火盆里添炭。炭是上好的银霜炭,和蜜掺杂了沉香屑,捏成鸟兽之形,美其名曰“兽香炭”。陶奎林的声音飘入耳中,道:“再掷进去,火星子多扑灭了。”卫茂漪惶恐,忙扔下火钳,一个巨物就被抛进怀中。原来是一株玉树,三寸来高,碧玉作叶,琥珀为干,叶坠金钱,栽种在一个船形黑陶盆里。看着眼熟,脱口道:“这不是玉树?”陶奎林捂上她的嘴,“玉树”两字便被拆吃入腹。

    陶奎林拉她起身,道:“供你平日消遣的小玩意儿。”说着,从卫茂漪怀中接过,放在小几上,拿出丝帕仔细擦拭。卫茂漪见他神情专注,问道:“你方才说是供我消遣的,为何瞧着,却似是你要赏玩的?”陶奎林瞪她一眼,将丝帕递过来,道:“你来。”卫茂漪照他先前一般,擦了三两片碧叶。陶奎林道:“我将这宝贝托付与你,你好生替我照拂。”卫茂漪抬眼道:“这哑巴物件原是个死的,无须浇水,亦不必松土,何用照拂?”陶奎林将茶盏中浮沫吹散,呷了一口,道:“灵修国人敬信天地有灵。”

    卫茂漪不睬他,良久陶奎林一盏茶吃尽,又吃了一盏。卫茂漪缓缓开口,道:“最近民间传闻,你可曾听过?”陶奎林微抬了眼皮看她,道:“街谈巷议,多是虚言。”陶奎林向来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话说到此处,想必他是晓得“绛雪现世,修罗临凡”的。他接着道:“旁人的话,听听即可,记在心上,损身损心。”

    卫茂漪默然片刻,问道:“你想要的,究竟是甚么?”陶奎林擎起茶盏,就着日色看觑,悠悠说出两字,道:“登顶。”卫茂漪道:“你原已是大权在握,世人皆说,真正的陶君不是目下关在掖庭的陶澍,而是中山王陶奎林。”陶奎林冷哼,应道:“只是中山王,而非陶君,称不得登顶。后人撰写陶史,亦只是同他人列作一传,只言片语,一笔带过”卫茂漪叹道:“要钱,要权,又要青史留名,总是贪心不足的。”陶奎林应道:“蛇尚要吞象,何况是人?”

    卫茂漪猛灌下几口冷茶,问道:“你怕死么?”陶奎林应道:“乐生恶死,人之常情。只是生死一事,原非人力可为。死后之事,原属渺然。剥皮,剔骨,上刀山,下油锅,纵是实有,也是身后事。目下去想,空劳神思。”卫茂漪静默片刻,又道:“若有来生,莫要来寻我,我也不去寻你的。”陶奎林亦应道:“此事放心。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前世今生,更是不信。”卫茂漪沉吟,不觉竟是扯下一枚碧玉叶来,陶奎林斜乜了一眼,只作不知。卫茂漪将碧玉叶在指尖转来绕去,道:“若有一日,你厌弃了我,一定说与我知晓。”陶奎林忽得齿粲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向来是个心中有成算的,立定了主意才告诉我。”言罢,又道:“凡你想要的,只要为我所有,绝不吝惜。”卫茂漪轻叹口气,声若蚊蚋,道:“我想要的,自己已是不晓得了。” 当年说复国时,委实是心动的。现在想来,不知是因国之复兴而心动,还是为许下复国之诺的人儿心动。只是陶奎林此人,是她要不得,更要不起的。他浪荡天地,半生洒落,摘花折柳,留情四海。深情,薄情,痴情,多情,独独短了专情,以前如斯,将来如斯。

    陶奎林登极以后,大力着手改革,除故纳新。首先,开展海运。苏氏掌管的云间码头,开通海外贸易十数年,颇有成效,所以欲要在云间广开海运,特设海运使,主理监察督办。自古凡革故鼎新者,初始之时必然受人诟病。朝中最为抗声者,当推主管水运的童大人,即是后宫中,那性如盗跖的童美人,童烟岚之父。其因无外乎有二。一则海运一开,漕运必然不如往昔,分与他人一杯羹,自己受损;二则女儿童烟岚前几日写信来,说自己受了委屈。于是,这个海运总管顺水推舟,纠集一干老臣阻挠新法,欲要与陶奎林个下马威。商贾本行,从来锱铢必较,而况这是肥水尽流外人田的勾当,出力不讨好,他断断乎是不为的。

    朝堂之上,此事论议了月余,仍是决议不下。陶奎林坐镇太极殿已有两年,自认为精明强干,根基稳固,如今看来,实则不然。日思夜念,忽而想起一人,便在次日早朝时,说将出来,由此人暂摄海运使一职。将来若有成时,可设海运司,与现下的陆运司、漕运司并列。你道此人是谁?正是他当年在金陵城救下的那苏家的独子,惨绿少年郎苏夜锦。

    众臣听到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心下各自盘算。有的道他黄口小儿,必不能成事。有的道他不拘成与不成,只要于己无碍就可。陶奎林自思,苏夜锦曾随父出海,经得过大风大浪,更为难得的,是他胆色过人。须知从来富贵险中求,他暗地派人前去助臂,不怕此时不协。 极力阻止者,作壁上观者,都各退一步。

    于是,內官捧着陶君的谕旨星夜赶往云间。这边厢,陶奎林传召晨星,教他挑选几个得力人,亦往云间而去。晨星父母,原是在东海捕鱼过活,他自幼邻海而居,谙熟水性,深海识途,百事皆能。故而,陶奎林着他到苏夜锦处,临行许诺,一旦海运畅通,便召他回来。而后他漂泊四海,等待诏书,只是到死都没能等来。于是,他以海为家,与鲸为伴,漂泊无靠。

    陶国这边厢开拓新局,大刀阔斧。远在西面的秦国,则是风云迭起,烟尘骤生。

    按:灵修国称王,王女当称王姬,前文称公主,误,今改,后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