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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四十四章  祸从天降
    第四十四章  祸从天降

    凌笙并清涟两个,一路南下,到了西蜀地界,在一处小镇上暂时歇脚。这日,凌笙独自在市集闲逛,有人扯住他的衣角,凌笙回头见了来人,不由大惊。敛去面上神色,紧两步跟上来人。二人一前一后,拐进一条巷子,侧身闪入一所民宅。

    凌笙向来人施施然行礼,道:“三哥,别来无恙。”来人正是康王凌竺,见凌笙行礼,自己且不还礼,只大手一挥,教他进屋。待两人坐定,凌竺方才道:“八弟,教为兄好找。”凌笙疑惑道:“三哥找弟弟,是有何事?”凌竺两眼骨碌一转,道:“你一声不吭,抛下家国天下,举国沸然,这都罢了。当初你一念之仁,留姓薛的一条生路,他们如今恢复元气,立誓回击。我同二哥近日来,连遭行刺。”凌笙听到此处,忙问道:“哥哥们也曾遇刺,可有受伤?”凌竺叹道:“我来寻你,就是要看看你是否安好,听你的话,姓薛的也派了人来杀你?”凌笙道:“一路行来,少说有个十来遭了。”凌竺道:“你孤身在外,凡事惟有仰仗自己。还有弟妹,弱质纤纤的,你可要守护好才是。”凌笙闻言,面色一僵。

    凌竺偷眼瞧他,道:“现下弟妹在何处?可有受伤?”凌笙摇头,道:“正在客栈收拾行装。”凌竺立时挺直上身,正色道:“弟妹一介女流,你怎可留她孤身在外?”凌笙道:“她武功不弱,足以自保。”凌竺笑道:“甚好,甚好。三弟的功夫也不差,如此,做哥哥的也安心了。”凌笙闻言,心下黯然,想到每逢遇刺,都是清涟在前以身护他,端的是惭愧无地。

    凌竺又道:“你两个作速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弟妹终究是女子,一路逃杀,早晚吃不消的。”凌笙抬起眼来看他,问道:“三哥可有良策?”凌竺忙摇头如拨浪鼓相似,道:“我哪儿有良策?若论良策,当在你的身上。”凌笙手指着自己,面露不解之色。凌竺干咳两声,低声道:“你与弟妹一纸休书,放她自由。姓薛的要杀的人是你,她既不是你的妻,杀她何用?”凌笙听罢,瞪圆了眼睛,半晌无话。

    凌笙回到下处,看清涟正将几个馒头裹在纸包里。三两步上前,从后面拥住她。清涟仍是自顾自忙着手上活计,问道:“出去半日,可有买了甚么?”凌笙道:“没有甚么可以带在路上的。”沉吟片刻,又道:“我想多留一日再上路。”清涟放下手里纸包,回身看他,道:“为何?”凌笙佯装咳嗽两声道:“我染了风寒。”清涟闻言,忙将人扶上床,道:“我吩咐伙计找大夫来。”凌笙忙扯住她的手臂,笑道:“风寒而已,不妨事。”清涟将手放上他的额头,道:“我下楼煮完姜汤给你。”

    夜来,两人相拥而卧,清涟将手抚上凌笙的额头,凌笙道:“我不妨事的。”凌笙道:“明日我想要再买些路上的东西。”清涟道:“吃得穿的都有了,还短了甚么?”凌笙道:“我去药铺里买些丸散丹膏,以备不虞。”清涟点头。凌笙蓦得欺身压上她,清涟拍着他的脸颊,笑道:“明日赶路,安生些。”凌笙低头,含住清涟的唇瓣,问道:“你将来会不会忘了我?”清涟有几分意乱情迷,没有细加思量他的话中之意,只含糊答道:“我自然会记你一生一世。”

    翌日,两人一道吃罢早饭,凌笙便独自出门置办药品去了。日中时分,清涟教伙计端上饭菜来,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仍不见人回来。心下暗道不好,忙忙出门去寻。镇子不大,清涟只消半个时辰,便寻遍了大街小巷,凌笙仍是踪影全无。清涟于是宽慰自己,人早已回到客栈。只是,客栈上下,哪里有那人身影?这时节,伙计报说,两人的马今早少了一匹。清涟似有所悟,连滚带爬奔回卧房。她想起凌笙说,包袱里藏了个物件,教她过了亭午才能找出来拆看。彼时,只当他弄个小玩意儿来哄自己,倒不曾挂心。

    清涟解开随身的包袱,衣裳细软尽数抛在地上,里面是一纸书信,无有封泥,上书五个大字,挺秀端方:妻清涟亲启。清涟双手颤抖,抽出一张朱丝栏笺,上曰:

    盖说鹣鲽之缘,前生分定;论道共被之姻,誓结山盟。夫妇相对,花前柳下,鸳鸯戏水,凤凰于飞。比来不合,势成怨偶。妻则出言不逊,夫则反目生嫌。既已两心不同,但求一别,各归本道。愿妻相隔之后,施黛理鬓,言笑嫣然,复逞窈窕之态,另选高门之才。愁怨恨懑,更莫相释。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字有几分歪斜,想是书写之人腕力不稳之故。清涟看罢,先是哈哈大笑,豆大的泪珠滚落。而后将笺纸从中撕开,再撕开,直至碎成齑粉,扬手一抛,扑簌簌满室如落雪。再而后清涟来到马厩,翻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踏碎满怀眷恋与思念。

    昼夜不停赶路,比及寻到凌笙之时,已是第二日黄昏。清涟牵着马,伫立当地,丈余开外,一方磐石之下,一人闭目静坐,白衣上血迹斑斑。清涟呆愣半晌,脚步踉跄奔过去,几番险些跌倒。爬至凌笙身前,见他胸口的窟窿,血色发黑,忙伸手捂上,双唇直打哆嗦,翻来覆去问道:“疼不疼?”手掌用力,仍是没有血水,长嘘出一口气,脑袋探上前,甩手一巴掌打在凌笙脸上。凌笙脑袋顺势歪向一边,仍是脸色惨白,双唇紧闭。清涟一连三四掌挥出,口里一叠声喊道:“要是疼了,就应我一声。疼了,就应一声,应一声就好。”

    使力太过,发髻松散,几绺青丝垂在额前。良久,清涟攀上凌笙肩头,声音有几分飘忽,道:“傻子,你坦荡一生,我只当你不会做戏,不想你做起戏来,赚得我好苦。”说罢,只觉腹内翻江倒海,忙侧过头去,煽胃炽肝呕起来,直呕得头发散乱,面上青筋浮起。两手仍是死死抓着凌笙的肩头,一丝不肯松开。

    良久,清涟捧着他的脑袋,在他唇边亲上一口,而后搂在怀里,道:“傻子,我何须你护我?这世间,是没人能伤得了我的。我一人活了数十万载,好容易遇上你。”顿上一顿,接着道:“不妨事,我带你回家。”又道:“无妨的,我会等你回来,咱们从头来过。”三丈开外,一丛蒲苇白穗如羽,远望去,烂银霞相似。

    清涟带上凌笙,星夜兼程,折回先前盖了竹舍的高岗上。此时,竹舍早烧作了灰烬。清涟扶着凌笙来到溪水边,替他擦拭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又买了口薄棺,将人装殓了。而后,自提了清河锦,在原先竹舍所在,一下又一下,将泥土刨出。月色之下,清河锦剑身寒光凛凛,分明是山河湖海之形。比及挖好了坑穴,清涟随即将棺木推将进去。

    看着停放安妥,清涟纵身跃入棺材。此时,凌笙合眼仰卧,无知无觉,腰间佩戴湛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掌中捧的,是一对百鸟织锦红缎履。清涟侧身躺着看他,两眼一瞬不瞬。倏而,一滴清泪流出眼眶,滑过鬓边,落入棺底。

    男女之事,不问贵贱,不计生死,只求相偎相伴,方称纯粹。然而,人生一世,纯粹难求。

    秦廷之上,丞相陶钧一意要将凌笙寻回。半载光阴,利箭也似地过去,凌笙仍是音耗全无。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一干大臣商议,从康王凌竺与宁王凌竽两个里,挑选一个继位。正在此时,敬王凌笏宣称自己隐疾已愈。长安坊市间,流传出康王凌竺火杀愍帝凌笃,并宁王凌竽勾结外邦的话。朝堂上,顿时沸腾如炙,先前并不看好敬王的大臣,竟有多半倒向了凌笏,说他年长沉稳,为人端重。一时之间,敬王凌笏风光无二。

    不久之后,秦廷朝臣众口一词,迎立敬王凌笏为帝。陶钧不肯,愤然辞官还乡。孰料,登基大典前夕,凌笏并康王凌竺,一个在皇宫内廷,一个在康王府,俱各暴毙。坊间传闻,凌竺被人挖去了眼耳口鼻,四肢亦被切断,甚而头发剃光,只剩光溜溜一颗脑袋,滚在椅子下。致命处,乃是当胸一剑。而即将登上大宝的敬王凌笏则被人一寸寸脔割了,血溅满堂,舌头拔出,手指顺着节骨截开,头发洒落一地。宁王凌竽闻讯,肝胆俱裂,当晚便离了长安城。后又有传言说,宁王在鸿胪寺任职多年,熟稔外邦,必是出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