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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四十六章  人去楼空
    第四十六章  人去楼空

    朝饭罢,卫茂漪推说睡个回笼觉,打发了众宫娥在外伺候,便爬回拔步床。取出包袱,换上红色纱衫,素色绉绸裙,又拆开发髻,将金钗玉钿尽总卸下,只松松挽了个䰖儿,插上玳瑁簪子。瞥见奁盒里一个白罗同心结,末端绑着胡桃,卫茂漪捏在指间摩弄,这是她与陶奎林初遇之际,那人送的第一个物件。于是,探手入衣襟,将同心结搁在贴身之处。

    在储秀宫里来回走动了三遭,隐去身形,出了殿门,见听音正同几个年小的宫娥在廊下踢毽子,视夜则自己在投壶取乐。卫茂漪以目注之,良久,踱到木棉树下,见满树的寒枝枯桠,自叹无缘再睹一树橙红,实在可惜。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宫阙,只见琉璃耀目,檐角飞翘,心中酸楚不已。

    日过亭午,听音在外问安,殿内却是阒寂无声。于是大着胆子近前,掀起床帐,里面空无一人。心下疑惑,便着人去皇宫各处寻找。及至月中,储秀宫上下,方才省悟,主子走失,忙忙去禀报了陶奎林。陶奎林听罢视夜关白,身形先是一抖,手中茶盏险些落地。口中却道:“孤还有几段公事未完,你们暂且退下。”

    储秀宫里宫娥,只道官家不来,便早早掩上宫门,各自安歇。宵分时,听音觉来,但闻得拍门之声,于是披衣下床,见陶奎林立在门外,忙下跪行礼。陶奎林径自进门,步入寝殿。其余宫娥被惊扰,都从床上爬起,见官家面色不善,一个个战兢兢立在殿外。

    陶奎林独坐在拔步床上,一丈开外,听音与视夜,并肩跪地。陶奎林瞥见桁上的一斗珠羊皮褂子,命二人起身,问道:“她可有带上甚么?”视夜禀道:“小奴查验过,夫人日常衣饰俱在。”话尚未完,陶奎林哈哈一笑,道:“你当真要同我分得这般清楚?”

    挥手教听音与视夜退下,陶奎林起身踱到妆奁前,随手取出一个檀木盒,里面是一支凤头点翠挂珠钗,正是在西川,二人同去天空之城时,自己亲自插戴在卫茂漪发髻间的。掀开衣笼,入眼的是一件正红圆领如意团云暗纹宫缎袍。两人初入陶邑时陶奎林拿她凑趣,特特教她同自己作一色装扮,身上穿的便是这见衣裳。陶奎林忆起前事,心中结轖,喉头发紧。

    自此之后,陶奎林入夜便来储秀宫寝殿里坐着,三更天才走,有时索性宿在此处。展眼之间,就是新年。陶奎林命人在储秀宫里摆上一桌酒菜,屏退宫娥,孤身坐在殿中,自斟自酌。墙外爆竹声声盈耳,倍感凄凉。当夜,陶奎林一人歇在螺钿紫檀木拔步床上,日上三竿才起。而后唤来储秀宫内外宫娥内侍,下令各司本职,一如主子仍在,听音、视夜两个依旧留在储秀宫听用。陶奎林去后,有宫娥收拾长几之时,见上有洒金宣纸一张,上书:巫山云雨,恐当永捐;洛浦烟霞,徒然在望。

    此日之后,储秀宫上下再没见过陶奎林迈步进来。然而,他心烦之时,经常绕着储秀宫外的红墙打转,只当那人仍在里面,却从不进门。

    十五元夕,陶奎林自提了酒坛子,一人踱到掖庭,教侍卫开了锁,推门见陶澍正自低头在一个素纸糊的灯笼上作画。蹑着脚近前,见他画的是嫦娥奔月,便道:“飞到天上去,也是羁縻着。”陶澍且不回头,仍是挥翰绘图,口里却道:“天地本是牢笼,谁人是自由之身?”半晌,陶奎林道:“澍儿,这许多年,当真是做叔叔的小觑了你。”

    陶澍将灯笼搁在石桌上,邀陶奎林进内,有宫人进来掌灯,陶奎林便命其取两个酒杯来。俄顷,陶奎林启开泥封,在细瓷酒杯里倒上两杯酒,道:“此酒名叫清霜,你尝尝如何?”此时二人对坐,烛火映照之下,容貌竟有五六分的相似。陶澍小啜一口,道:“这是那位留仙君酿的?”陶奎林闻言,挑眉看他,道:“你晓得留仙君?”陶澍放下酒杯,笑道:“日溪阁名动天下,阁主景留仙可是个神仙般的妙人儿。”陶奎林悠悠说道:“你身虽遭幽禁,消息倒灵通得紧。”

    见陶奎林一连饮下五六杯,陶澍伸手捉住他举起的酒坛,道:“小叔,仔细身子。”陶奎林抢过酒坛,抱在怀里,饧着眼看他,道:“你也要来管我?”陶澍收回手,叹口气,道:“人人都贪生怕死,小叔却是个不惜命的。”陶奎林道:“过几年,我若死了,陶君还是你。”说罢,又是一杯下肚,喃喃道:“秉烛夜游,及时行乐。”陶澍道:“小叔好生将养,定能长寿。”陶奎林将酒杯举在眼前,凝目端详,道:“吃得不尽兴,喝的不尽兴,喜欢的人也不能得趣,人若就此一生,不若不活。”

    陶澍闻言,道:“小叔是有心事?”陶奎林应道:“她走了,我早料到她会走。”陶澍暗地里藏过酒坛,说道:“是那个姓卫的姑娘?”陶奎林道:“我枕边之人,留在身边的,我都善待;若要走,我绝计不留。”陶澍将脸凑近看他,道:“只是今番,小叔伤心了。”陶奎林听了,立马直起腰来,道:“胡说,我哪里有伤心?”

    此时的陶奎林言语飘忽,面上几点酡红,分明薄有醉意。手托着腮,抬起眼皮,道:“澍儿,你恨叔叔么?”陶澍仰面饮下杯中酒,双目猩红,道:“你夺我君位,囚我于掖庭,我不当恨你么?”陶奎林听了,点头道:“是合该恨我。”陶澍合目,片刻后睁开,仍是平日里的清明,徐徐道:“小叔为陶君,政绩彪炳,强过我百倍。如今列国虎视眈眈之人,再不是我了。想到此处,便不恨了。”陶奎林呵呵笑道:“保不齐哪日我在梦中,就被人掳了去。”

    陶奎林扶着额头,他向来是个不胜酒力的,此时只觉头疼。陶澍见状,道:“小叔,回去歇息罢。”陶奎林却正色道:“我百年之后,陶君还是你的。”陶澍起身,伸出手臂欲要搀他,听了此话,脸上有片刻失神,随即道:“小叔说笑了,小叔自有子嗣承继大统。”陶奎林摆手,道:“你看后宫里那些,个个都是不中用的。”说罢,又自嘲道:“这话说差了,不中用的是我。”想到魂返瑶台后,一个抬棺之人也没有,心下难免怅恨。陶澍笑道:“叔叔尚不到而立之年,方富春秋,如何苦无子嗣?”陶奎林闻言,只是摇头。

    是夜,陶澍见陶奎林吃醉了,又不肯走,只得命人收拾一间厢房,抬陶奎林进去安歇。第二日,陶奎林展开眼来,入目的是青翠帐幔。一时懵然,坐起身来,只觉脑袋里一条毒蛇蛰咬着流星般窜出,咝了一声,扶住额头。

    陶澍正自坐在庭中摆弄昨日的灯笼,见陶奎林走来,笑道:“小叔昨晚可睡得好?”陶奎林在他对过坐下,道:“你为何不教内侍送孤回去?”面色冷肃,语言强横,与昨宵之人,判若云泥,但这才是陶君陶奎林。陶澍冷笑,道:“是陶君不肯离开,做死做活要宿在我这冷僻之地。”陶奎林闻言,面色一僵,又问道:“昨夜,孤同你说了甚么?”陶澍不再看他,只盯着灯笼上色,口里道:“只是叔侄之间的家常话,陶君想不起来,也没甚打紧的。”

    宫人送来一晚清粥,两碟小菜,陶奎林腹中饥馁,拾起筷子自去用饭。饭罢,陶奎林在庭中踱步,陶澍仍是在手中摆弄灯笼。陶奎林道:“你打算何时告诉孤?”陶澍应道:“我若将帑藏所在告诉陶君,便是送自己去见阎王了。我还不到及冠,不想早死。”陶奎林道:“你说了,孤立时放你出宫。天高海阔,任你去往何地。”

    陶澍将灯笼掷在脚边,仰面看他,道:“世人皆在觊觎陶国帑藏,你放我出宫,才是害我。”陶奎林只得道:“你告诉了孤,锦衣玉食供着你,保你一世安康。”陶澍道:“我守着这秘密,才能保命。”陶奎林闻言,心下着恼,又不忍打骂他,道了句“好自为之”,便怫然出门去了。

    陶奎林出了掖庭,信步而行,竟又走到储秀宫来。想到人去楼空,倍感寂寥,于是绕着红墙,慢慢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