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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五十章   气绝身亡
    第五十章   气绝身亡

    卫柔祇听到要去玩耍,又是一叠声发问,俱被卫茂漪以眼光止住。第二日,拂晓时就已醒来,一对眼睛骨碌碌乱转。比及卫茂漪醒转来时,便看到幼妹梳妆整齐,坐在床沿直目自己。于是无奈一笑,道:“恁的心急?”

    两人朝饭罢,各自骑上骡子,往城东而去。比及到达莲池时,游人如织,在两岸往来,摩肩继踵。卫柔祇见人见物,只觉新鲜,一气儿奔至莲池边。池中绿盖田田,只零星几株,初露尖尖角,或红或白,嫣然如染。卫茂漪睹此光景,容沮心惨。此是她与陶奎林初见之地,芳华正好,两下情牵。如今两人一南一北,相隔迢遥,后会无期。

    卫茂漪打点精神,赁了个小艇,同卫柔祇一道向湖心划去。湖心亭十丈之遥,别无船只,但听得歌吹阵阵,卫茂漪还待前行,身后小艇上一个白发老者忙高声拦住道:“姑娘,切莫再往前去了。湖心亭里现正坐着长公主,她不喜有人打扰,你两个冒冒失失闯进去,她一个不高兴,捉捕打杀都是常事。”卫茂漪忖道:“孟葵心回国了”,不愿多惹是非,便调转船头,同老者一起折回岸去。

    这边厢,湖心亭里,孟葵心坐在锦茵上,五六个白皙少年围着,各各浓发如墨,俊俏秀美。紧挨着孟葵心的少年斟了一杯酒,递到她唇边,媚笑道:“长公主,小奴的酒,也是要喝的。”孟葵心瞟他一眼,就着少年的手,微一仰头,烈酒入喉。她脸儿黄黄的,眼尾发青,竟平添了几分病态之美。其余少年见状,纷纷上前来敬酒,孟葵心毫不回绝,一杯接一杯饮尽。

    此时,孟葵心微醺,单手支颐,合上眼睑。众少年见状,立时噤若寒蝉。约莫一盏茶工夫后,孟葵心缓缓睁开眼来,见众少年正自怔然看着自己,四野阒寂,于是挥挥手,笑道:“你们自去作耍罢,不必在此陪我了。”众少年听了,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挪步。孟葵心见状,心头无名火起,杏眼圆睁,喝道:“本宫的话,你们全当做耳旁风了?”众少年闻言,晓得眼前的这个西蜀长公主喜怒无常,暴虐不减,忙不迭驾船而去。

    孟葵心一人坐在湖心亭里,自斟自饮起来。西蜀国主孟昭虽已过弱冠之龄,行事作风却毫无君王威仪。继位多年,仍是不谙政务,终日只晓得吟诗作赋,抚琴听曲。新近纳了个姓蒋的妃子,宠冠六宫,两人蜜里调油一般,蜀主竟有数月不朝。思及此处,孟葵心又是一杯烈酒下肚,心中暗呸一声,忖道:祖宗基业,迟早教这混账竖子败光。

    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瓷酒壶,心头一股热意上涌。烈酒是那人生前最爱喝的,说是在西北扈边时,只有此酒。她第一次喝时,但觉口齿间炸开了花,连声埋怨那人。现如今,厮人已去,她却独独对这烈酒痴迷不已。孟葵心唇边噙着一丝苦笑,眸中波光潋滟,掀开壶盖,仰面将壶中烈酒尽数倾入口中。只是,再没了初次喝时,双眼泪流、朱唇大张的情态,更没了身旁那人的戏谑之语、劝哄之言。

    西蜀长公主孟葵心舍舟登岸,上了马车,方才湖心亭里的五六个少年,紧随其后。路人见了,纷纷闪身趋避。待其尘土轻扬,马车远去,一个路人道:“这长公主又换了男宠了。”另一个路人啧啧道:“听说宫里新来的蒋贵妃,一下送了长公主一百个面首,刚才那几个,只怕就是。”又一个路人嘲道:“这长公主半老徐娘的,消受得起?”

    孟葵心的马车甫一在长公主府门前停驻,府上管事的就忙迎上前去问安,而后道:“昨儿去庙里请的大和尚来了。”孟葵心闻言点头,道:“先将他们安置在客房,另设斋坛,莫要与道士搅在一处。”管事的唯唯领命,长公主自从归国,便隔三岔五地请和尚道士前来府上斋醮,也不言明追荐何人。管事的摇了摇头,自去依主子吩咐行事。

    漏鼓敲三下,孟葵心一梦惊觉,神思恍惚,展开眼来,见枕上之人,黄白面皮,两绺髭须,正似笑非笑看她,直唬得她连连后退,几欲大叫出声,衣衫早被冷汗浸湿。再定睛细视,眼前之人,分明修眉俊目,秀丽而不乏凌厉。孟葵心一双眸子倏然秋水般漾起,颤巍巍伸出手去,轻抚上那人的面颊。那人眉头微动,醒转来,见到孟葵心发丝披散,中衣汗湿紧贴在肌肤上,只道是又做了噩梦。身子不由向里壁缩去,一双漆黑的眼睛怯生生看向孟葵心,半晌,轻声唤道:“长公主。”孟葵心登时睁大两眼,哪里有甚么修眉俊目?脸色刷白,贝齿咬上唇瓣,几欲出血。一刻钟后,只听屋子里一声闷响,似是重物坠地之声,床上那白皙少年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第二日,使女伺候孟葵心梳洗毕,摆上早饭。正在此时,木鱼磬钹之声,由远及近,透过窗隙。孟葵心皱眉,放下象箸,道:“这早晚的,何处来的和尚?”使女互觑一眼,晓得主子又忘事了,一个上前禀道:“长公主特意派人去请的,昨日方到。”孟葵心晓得自己记性每况愈下,也不多言。

    管事的在门口探进脑袋张望,孟葵心见了,着使女唤他进来。管事的吞吞吐吐,半天才说道:“陛下今日又没早朝。”孟葵心闻言,手中象箸啪地一声摔在桌上,犹不解恨,随即将桌上盘盏挥袖扫落在地。众使女并管事的忙齐齐跪地,脑袋如压折了一般。孟葵心定了定心神,吩咐管事的道:“教门上备车,本宫要进宫去。”管事的唯唯退出。不一时,孟葵心从内宅出来,行至二门处,见有僧人道士在内祷祝,不由停下脚步观望。

    长公主孟葵心,是蜀主孟昭胞姐,从西秦回来后,被封为护国长公主,恩遇无双,可自由出入宫禁。孟葵心在皇宫正门前下车,换乘辇舆,径自往临华殿而去。此时的贵妃蒋玉珥正在庭中侍弄一盆美人蕉,花红叶翠,亦难敌美人比花姣。孟葵心环顾了周遭庭院,问道:“陛下在何处?”蒋玉珥放下美人蕉,原想施礼问安,但见孟葵心气势汹汹,知其来者不善,复又俛面捏起美人蕉,随意答道:“偌大皇宫,陛下既不告诉,妾如何晓得?”

    孟葵心三两步上前,一把夺过蒋玉珥手里的银剪,恨声道:“他终日同你一处,你说不知他身在何处,谁人肯信?”蒋玉珥被她强夺过剪刀,却也不恼,含笑应道:“妾的眼睛的的不在陛下身上,长公主不信,妾也无计可施。”孟葵心见她神色淡漠,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更为恼怒,骂道:“你这狐媚子,引逗得陛下荒疏政事。何处来的小浪蹄子?只怕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相较你的淫秽放荡、祸国殃民,万不及你十分之一。”一席话,将规矩体统,尽总抛之于东洋大海,直听得侍立在旁的宫女、内侍目瞪口呆。蒋玉珥双眼染上红晕,明眸蓄满泪水,吐出的话却是淬毒的刀刃,道:“长公主行的尽是好事?天生克夫,在吴越,夫亡;入秦,夫亦亡。外头都在说是长公主行为不检,活活气死了丈夫。此话要是真,不惟吴越与蜀国交恶,更为要命的,是西边的虎狼之秦,挥戈南下,亡国破家,皆是长公主之过。贵为一国公主,不思谋福百姓,也当知端庄持礼,然而长公主只图枕席之欢,尽将故国弃之不顾。”孟葵心听罢,浑身颤抖起来,竟是一字应对不出。因为蒋玉珥所言,正正戳中她心里死穴。

    正在此时,蜀主孟昭跨步迈进临华殿,手里拿着方才在御花园绘成的丹青,一脸欢欣,欲要与蒋玉珥同赏。入门见爱妃同姐姐,一个眼眶红肿,一个浑身发颤,正自不明底里,蒋玉珥娇喊一声,扑进孟昭怀中,声泪俱下,将孟葵心方才言行,一长一短,说与孟昭。孟昭见美人梨花带雨,怜惜不已,看向孟葵心道:“姐姐说话过了,朕正是有贵妃陪伴,才不致寂寞。至于政事,朝上有人巴望着替朕分忧。”

    蒋玉珥能将此话说与孟昭,孟葵心岂能将自己的暗昧之事揭开在弟弟面前,只得吃个哑巴亏。正在气恼,又听得孟昭一番不咸不淡的言辞,这便是她一力辅佐的蜀主,舍弃年少芳华换他安乐的幼弟。登时口齿间溢出甜腥味,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锦城在一月后,满城雪白,送葬队伍绵延十里,京郊达官显宦设下的路祭,竟有三十里之遥。据传,孟葵心那日从皇宫回到公主府,呕血数升,夜里噩梦缠身,不能安睡。屋外道士和尚轮番作法,终究于事无补。后来心思混沌,胡话连篇,府上人说,观其形状,是被鬼附了身。如此半月,长公主府上使女在一日早起,开门替欲要替她梳洗时,孟葵心已然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