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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月痕   第五十二章 故人来访
    第五十二章 故人来访

    卫茂漪与其妹卫柔祇去了西蜀一遭,不惟带回粮食,并有药草、盐巴之物,合族老幼无不欢忭。卫柔祇正在自己的竹楼下,被族里孩子围在中央,讲述在外的趣闻。卫茂漪满怀抱着书册,噔噔走上楼来,劈面就见卫圆灵仰面灌下一碗清水来,心头又是钝痛。卫圆灵将茶碗搁在桌上,含笑道:“容与睡下了?”卫茂漪颔首,将书册轻放在他脚边,对过坐下,问道:“容寂大人又生气了?”卫圆灵随拿起一卷书册,翻看两页,复又合上,道:“师傅的性子,阿姐是晓得的,多担待些就是了。只是,我心中也有几分犯疑,阿姐为何每次都要去西蜀?汉中岂不是更近些?”卫茂漪伸出手指,在桌上弹弄两下,道:“这宗东西不费钱钞,为何不要?”声音且低且缓,但足以窜入卫圆灵耳中。他生性明慧,时常见阿姐失神,尤其是生下卫容与后,盯着他看时,足有一炷香工夫。卫茂漪对于卫容与的生父,从来是只字不提,然而卫圆灵知道,那人在阿姐心中定然是个极要紧的。

    正在此时,卫柔祇慌里慌张奔上楼来,道:“山下密林有人闯入。”卫茂漪闻言,立时站起身来。自她回来,从未有人接近密林,此番究竟是误入?抑或是冲大荒山而来?心下狐疑乱拟,不由加快脚步,在瞭望台前停住,身子上耸,轻轻跃起。俯瞰之下,果见一乘青幄马车,在密林里来回往复。卫茂漪只对身后的卫柔祇道:“我且去查看,你守好栅门。”说罢,闪身不见了身影。须臾之间,身形业已欺逼马车。

    马车夫见了来人,犹如神兵天降,唬得跌落在地。车内人闻得声响,挑帘露出半个身子,见了卫茂漪,立时缩回头去。紧接着,一个身穿藕荷色纱衫的妇人缓缓走出,面如傅粉,唇若施朱,对着卫茂漪福了一礼,道:“卫姑娘,久仰了。”卫茂漪端详了她半晌,及至瞥见立在她身后的侍女时,方才省悟,于是道:“是秦淮河的魏姑娘?”当年,陶奎林同她共游秦淮之时,曾与侍女锦儿有一面之缘,但与她的主子,名噪一时的秦淮花魁魏荷衣始终缘悭一面。

    当下,魏荷衣见她唤出自己的闺名,忙上前一步,抓着卫茂漪的臂膀,柔声道:“卫姑娘,陶君须你相助。”卫茂漪初时只当自己听错,问道:“你说谁?”魏荷衣不答,只双眸水光莹然看她。卫茂漪又问道:“是陶奎林?”魏荷衣颔首,不轻不重,却如乱石砸在卫茂漪心头,一时灵台浊乱。她仍是强口道:“他的事与我无关。”说罢,提步欲行。

    魏荷衣绕过卫茂漪,截其去路,道:“陶国覆亡,陶君重伤。”卫茂漪但觉头顶三魂七魄荡去其半,神思迷离惝恍起来,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又攥紧,方才稳定了心神。心头千言万语最终脱口为一句话,道:“他的命数,自有天定。”魏荷衣眼看着卫茂漪渐行渐远,暗道:“好无情无义的人儿。”只是,她急火攻心,不曾察觉,卫茂漪的步履分明是踉跄的。

    是夜,寨子竹楼都点上灯火,卫茂漪一人站在瞭望台上,俯视林子里的青幄马车。良久,身后声音响起,道:“密林里不乏毒蛇猛兽,你留她两个姑娘,或恐有失。”卫茂漪心下原是不忍,一经卫圆灵说破,更是惶恐。卫圆灵看出她心思,转身向下挥手。瞭望台下的卫柔祇见了,露齿一笑,身似飞燕,倏忽之间,便已跃出了栅门。

    少时,青幄马车驶进了寨子,魏荷衣并锦儿两个,从马车里踩凳步出。卫茂漪迎上前去,福了一礼,道:“方才失礼了。”魏荷衣忙忙回礼,道:“奴家说的,绝无半字虚言。陶君有难,惟有姑娘能救。”卫茂漪答非所问,道:“我的地界小,若有招待不周的,还望见谅。”这时节,魏荷衣方才打量了一番寨子,只见百余座吊脚竹楼,个个仅厢房大小,半数屋子漆黑。卫柔祇近前,道:“这位姐姐,请随我来。”于是,魏荷衣与锦儿随着卫柔祇,在一所竹楼里歇下了。

    第二日,卫茂漪梳洗毕,迈出门槛,就见魏荷衣立在楼下,仰面看着自己。卫茂漪叹息一声,邀她进来,两人相对而坐。卫茂漪先自开言道:“他许了你甚么好处?你这般尽心。”魏荷衣怔然片刻,道:“陶君有恩于奴家,替他奔走,也算还他一点恩情了。”犹豫再三,又道:“姑娘与陶君夫妻一场,为何不肯相帮?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卫茂漪打断她的话,冷笑道:“我与他从来不是夫妻,况且他有的是通天彻地的本事,何须我帮?”魏荷衣闻言,起身跪下道:“姑娘与陶君,终究是有夫妻情分的。而目下能帮陶君的,惟有姑娘。”卫茂漪正欲伸手搀扶她起来,却见一个白玉团子从床上滚下,颤巍巍到卫茂漪脚边,蹭蹭两下爬进她怀里,喊道:“阿娘。”座上二人,俱被她这一声轻唤,酥倒了半边身子。

    这小人儿两岁大小,通身白皙胜雪,一双眼睛蓄满秋波,嫩如水葱,俏如红杏。魏荷衣正要赞上一声玉雪可爱,待看清小娃娃形容后,不由舌桥不下。一边厢手指卫容与,一边厢目视卫茂漪,舌头打结般地说道:“这是陶君的儿子?”卫茂漪不答,只将卫容与往怀里揽了一揽。魏荷衣自说自话,道:“正是陶君之子,绝不会有假。这模样,分明就是一个稿子。”卫茂漪此时抬头,声调平稳,裹挟不容置疑之势,道:“容与只是我的儿子。”

    卫容与好似懂得二人正在谈论自己,扭过头来看看魏荷衣,又看看卫茂漪,小腿一蹬,环住了卫茂漪的脖颈。魏荷衣稳定了心神,道:“陶国为北燕所灭,幸而上苍庇佑,陶君乔装逃出。奴家途经许国,恰好遇上,便将陶君带回了秦淮。”卫茂漪倏然抬头,问道:“你是要去陶国投奔他罢?”魏荷衣听了,鱼骨哽在喉间一般,发不出言语。她的秦淮花魁原是陶奎林一掷千金,捧将出来的。如今年逾花信,渐显色衰之象,便思量前往陶国,暂求庇护。片刻后,魏荷衣接着道:“陶君病体有转沉之势。”卫茂漪面上,立时现出惊惧之色,道:“他病了?”说话时,抱着卫容与的手臂不由收紧。

    魏荷衣见她有所松动,心下大喜,面上仍是做出凄然之色,道:“他不肯就医,奴家端的是无计可施。”卫茂漪垂首沉思半晌,又抬头道:“我不通医理,救不得他,劳你枉费一场辛苦。”她的这句说辞,激动了魏荷衣的性儿。只见她双目涨红,指着卫容与道:“不拘怎的,陶君终究是小公子的生父,为人母者,岂能见死不救?”卫茂漪别过脸去,竟有几分讪讪的。魏荷衣见状,有几分气结,恨声道:“亏得陶君说姑娘仁心仁德,看来,他当真是瞎了眼。”卫茂漪闻言,将卫容与从脖颈扯下,道:“是他教你来的?”

    欢场中人,惯熟察言观色,况同为女子,又都是历经人事的,魏荷衣听到此处,蓦然领悟她的心意。起身挪坐在卫茂漪旁侧,将方才的疾言厉色换作一副春阳和颜,道:“陶君待姑娘的情义最是深重,岂是旁个庸脂俗粉可比的?”见卫茂漪敛眉咬唇不语,魏荷衣紧上三分,按着她的手臂道:“陶君在奴家下处,絮絮说着与姑娘的前事,只怕早晚成疾。”妇人心性,从来都是敌不过甜言蜜语,      只是卫茂漪忘记了,陶奎林岂是个会为妇人害上相思病的?

    魏荷衣一番话,直说得卫茂漪半是酸楚半是惆怅,又夹杂一思寸缕的甜意。于是接着道:“姑娘情衷,陶君向来是晓得的。奈何累于身份,不能还报。”卫茂漪素日里心思澄明,他陶奎林不能还报了,岂只一二?眼下却被魏荷衣渐渐引至彀中,对陶奎林生出恻隐来。魏荷衣趁热打铁,道:“奴家贱居下流,所处之地鱼龙混杂。陶君身患顽疾,不能将养。贵为一国之主,沦落如斯,也是可怜。”说着时,眼睛里挤出几滴豆子大小的眼泪出来。卫茂漪心下黯然,对怀里的卫容与道:“好孩子,阿娘外出几日,你晚上同小姨睡,可好?”卫茂漪外出采买时,常将卫容与托付与族人,小娃儿已是习以为常了。今番听了母亲之言,讷讷点头,自去吸吮手指。

    魏荷衣得了卫茂漪准允,立时就要起身赶回金陵。卫茂漪则必得将一应事务交待了卫圆灵与卫柔祇兄妹,方能成行。临去之时,卫茂漪将怀里的卫容与抱与卫柔祇,在小娃儿脸颊上亲了又亲,卫容与被她弄得麻痒难耐,扭头闪避。卫茂漪坐在车上,挑起帘子回望,直到看不见了,方才放下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