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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晋地风波
    第六章晋地风波

    苏夜锦听了家人之言,面上不由一僵,告了声得罪,迈步欲行。卫茂漪身形一闪,瞬目之间,立在面前,着实骇了苏夜锦一跳。卫茂漪捉住他小臂,问道:“临海君可还记得当日誓言?”苏夜锦立时弓身为礼,道:“我苏夜锦此生,断断乎不会纳妾,徒惹柔祇伤心。否则众叛亲离,血竭而亡。”卫茂漪心满意足,身子一侧,让出道路。

    栖碧梧每逢吃醉了酒,就腾起两翼,扫倒周遭众人。今日大婚,苏夜锦绝计不能容忍有人惊扰宾客。急趋到跟前,薛云从正自坐在栖碧梧身边,温声软语,话如走珠。一手轻放在她肩胛,生怕破空生出翅膀来。见苏夜锦来到,顿时松了口气,忙站起让座。苏夜锦见栖碧梧面容酡醉,道:“我教云从送你回去,可好?”栖碧梧趴在桌上,只歪过脸来,饧着眼看他,闻言连连摇头。苏夜锦拍拍她的背脊,道:“你吃醉了,趁早休息,仔细明日头疼。我亲送你回房可好?”栖碧梧正在醉中,却是省得苏夜锦所言。当下听了,连连颔首。

    苏夜锦行事雷厉风行,新婚第二日,便将玉牌还回,并叮嘱卫茂漪好生收藏,切莫教心怀叵测之人窥觇了去。末了,方道:“童美人现在城东一家绣庄管事,这绣庄是专卖吴越丝绸的。”

    幼妹字婚,金陵事了,三人在此地又盘桓月余,便告辞南归。卫柔祇自然千百个不舍,眼泪汪汪将兄姐送到十里长亭,便被卫茂漪强令回城。于是,两拨人施礼作别,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后会杳然。

    卫容与坐在马车里,道:“玉牌是阿爹给我的,阿娘岂可给了旁人?”卫茂漪捏你卫容与下颌,笑道:“此事是阿娘失于考量了。只是,阿娘拿玉牌是解人危难的,我儿将来逢人之难,当急人之难。”卫容与愣愣看着母亲,似懂非懂点头。卫茂漪张开手臂,一把勒过儿子脖颈,道:“那个人是小姨的夫君,就是你的姨丈,岂能呼为外人?”一路之上,母子两个说说笑笑,卫圆灵亦不时调侃几句,全无舟车劳顿之苦。

    披萝拂茎,三人寻着旧径,攀上大荒山,步回寨子。山上的族人,此时统共不上二十之数。从春到秋,从夏到冬,日日年年,有人离世,有人降世。惟有大荒上的灵修一族,只见悬棺而葬,不见坐蓐而生。

    倏忽之间,年节又过,竹楼上雪光稀疏,就着日色,绽开五彩光华。这一日,用罢午饭,卫容与吵嚷着捕鸟,卫茂漪拗不过,只得备下秕谷粗糠,簸箩绳索之物,随他寻下一处阔地。先是撒下一小撮秕谷,簸箩上悬绳索,半罩在秕谷上。闻得鸟雀叽喳之声,拉动绳索,几只鹁鸪便落入了彀中。卫容与欢欢喜喜,将鹁鸪放置在先前找来的竹笼里。如是这般,不出半日功夫,竹笼中满是鸟雀。

    卫容与双手提着竹笼,三两步奔至卫茂漪跟前,面上红光如霞。卫茂漪含笑接过竹笼,倾身向前细觑,道:“好孩子,只留一对鹁鸪,余下的都放飞了罢。”卫容与不听则可,一听之后,抢过竹笼,连连后退,一颗脑袋摇摆如旋风。卫茂漪紧几步上前,扯过竹笼,道:“好孩子,你且听娘说。”卫容与望着母亲,乖觉将竹笼落地。卫茂漪道:“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人生为万物灵长,对于不能胜己之物,切不可因力胜智杰,就欺它压它;对于胜己之物,切不可因为气卑势弱,就敬它爱它。人活一世,行事不惟凭诸本心,更要常怀忧惧。”

    卫容与歪着脑袋,思量片刻,轻轻点头,掀开竹笼顶盖,十数只鸟雀,红绿黑黄,颜色驳杂,扑棱棱朝天飞去。未几,竹笼里空空如也。正在此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喘吁吁奔来,嘴里一叠声嚷道:“林子里来了外人。”卫茂漪听罢女孩子所言,断断续续,弄不清明,便吩咐卫容与,去告诉舅舅前往栅门,自出寨去了。

    比及卫圆灵跃上瞭望台,只见卫茂漪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一前一后,正从山下而来。一盏茶后,两人已进入寨中,卫茂漪领着后生,径直上了卫柔祇先前居住的竹楼。来人名叫文商,祖上原是陶国人,近三代都是在晋国做石炭买卖,在京城有“城东温家炭”之称。绛城数百万人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因而获利颇丰。后官府观其形势,强令将晋国境内大小炭矿,尽数收归,在司农寺下设石炭场,以此牟利。文商家中,恰有几个京郊炭矿,此是一家老小安身立命根本,岂能轻易交出?文商之父,因抵死抗拒,被绛城府衙役投进了大牢。

    文商说罢,眸子泪光点点。卫茂漪问道:“可曾去探监?令父近况若何?”文商长长太息,应道:“我与拙荆,每天都去牢里一遭。孰料半月后,牢头忽然说上头交待,不许外头人来探望父亲。实在无计可施,才来恳求夫人,怜我父子亦是陶人,救拔一二。”卫茂漪笑道:“文公子说笑了,我区区一个野居村妇,如何襄助贵人?况你是陶人,我生长灵修,两不相涉的。”

    文商紧咬牙关,问道:“不知小主人现在何处?”卫茂漪眯起眼来,心上分明,嘴里却说道:“你家小主人是谁?”文商道:“夫人莫要隐瞒,陶国人都知官家虽是崩逝了,可还有小主人在。小主人是官家嫡亲血脉,只要小主人在,咱这些飘零在外的人,才不致都是孤魂野鬼。”卫茂漪听着心头暗惊,鬼使神差步到门首,果然见舅甥二人并肩立在楼下。

    卫圆灵见阿姐领着一个生人,自进了竹楼,心下狐疑,又不好径上前去瞧看,只得在楼下观觇。卫容与见是阿娘招手,身如轻燕一般奔上楼去。文商只看了卫容与一眼,立即起身跪伏在地。卫茂漪将儿子拉至身侧坐下,见他神色如常,暗暗吃惊。卫容与看着文商,道:“你莫要跪我,我年龄尚小,你求我阿娘的事,我也是办不到的。”

    文商仍是俯伏在地,道:“我跪小主人,并无所求,只是一个陶人应尽之礼。”卫容与沉吟片刻,道:“行毕礼,你且起来罢。”文商听了,缓缓直起身子,不时偷眼去瞧。卫容与道:“旁人都道,我生得极像阿爹,你说是也不是?”文商重重点了三下头。卫容与从脖颈间取下琥珀色玉牌,道:“此是阿爹留给我的,你可知是何物?”

    文商双手捧过,前后翻看一番后,又恭敬送回,道:“看玉牌上形状,乃是官家十五岁开衙立府时,特命巧手工匠打造的,是中山王府的独有徽记。凡是听命于中山王的,每个行当的头领,都有一个乌木牌,上刻此徽记。执此牌者,可便宜行事,在陶国人的买卖里,更可得让利。小主人的这玉牌,天下独此一个,乃官家贴身之物,以昆仑黄玉打造,是号令陶国商贾的凭信。”

    卫茂漪将玉牌在掌心掂量一番,重又带在卫容与颈间。指尖顺着丝线,划至一片温润玉叶,心头一动,将玉叶递与文商,道:“文公子可识得此物?”文商细看半晌,玉叶碧绿,圆钱灿金,勉强笑道:“此是上好的金玉。”卫茂漪道:“这也是你的官家留给我家容与的,你当真不识得?”文商轻扯嘴角,干笑道:“虽说陶国人素有辨气识宝之能,却不是样样都能看出其来历的。官家向来欢喜淫巧之物,又爱玉器,这玉叶,大概只是为小主人增福添寿的。”

    三人因话答话,说了半晌,文商看看天色渐暗,道:“家父的事,还望夫人周旋。”言罢,两眼只盯着卫容与。卫茂漪淡淡道:“此中事大,望文公子容我细想一二。”文商见她松口,忙喜笑颜开。

    卫容与每日歇晌后,惯常在自己竹楼里伏案练字。文商被邀进一所竹楼暂歇,卫茂漪便一行陪伴儿子,一行擦拭瓷瓮。卫圆灵步上楼来,在卫容与身侧坐下,指摘他笔第起落转折处的差讹,另不时偷睨一旁的阿姐。

    卫茂漪道:“你有话就说罢。”卫圆灵移步到卫茂漪对过,道:“阿姐决意北上入晋?”卫茂漪轻轻摇头,道:“此事我仍在思量。”手执细绢,使力在瓷瓮上扣动三下,泠然作响,声欺哀玉。特特在卫圆灵耳边低语道:“他活着时算计我,死了仍在算计我。”陶奎林生前宫变,以她倾慕之心,赌其助自己登极;死后又以她的舐犊之情,赌其替自己守护族人。端的好算计!纵是魂归地府,精明似鬼,一如既往。

    卫圆灵素来是个好好先生,正欲开口替陶奎林申辩,不承想,卫容与早已抬起头来,看着两人,道:“若是阿爹还在,他定会答应那个大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