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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日溪阁主
    第十章日溪阁主

    却说,小厉王龙允炎在矾楼上,以金丸打伤翰林学士承旨,被晋帝责问,却祖孙同乐收场。景怀瑜在厉王府上等他不回,忧心事有不虞,便自来拱辰门前观望。他无官无爵,只得在门外等候。

    看看日晷斜西,拱辰门后甬道里仍是无有人踪。正自思量先行家去,央大哥景怀璱进宫探听消息,便听得有人朗声唤道自己名字。景怀瑜猛然抬头,面露欣喜之色,脚上不自觉前移,却被守门的侍卫执戟拦下。

    龙允炎健步如飞奔至景怀瑜跟前,挥手斥退侍卫,问道:“怀瑜,等了许久?”景怀瑜将他上下逡巡了一番,方才放下心来,问道:“是矾楼下那老儿告了你的状?我着人打听了,那老儿是翰林的官儿。”龙允炎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景怀瑜不解道:“还有谁人?”龙允炎应道:“是绛城府。”

    景怀瑜闻言先是一愣,而后道:“姓纪的?他处不知存留了咱两个多少伤人损财的诉状,从不见陛下查问,如何那老儿脑袋流了点子血,陛下就晓得了?”龙允炎略一思忖,应道:“大概是那老儿连带着绛城府,将你我出首了。”景怀瑜俛面沉思,道:“不当如此。那老儿是启复还朝的,咱当街射伤了他,单是这事,足以教人吃不了包着走了。绛城府里的多是微末细事,纵是抬上台面,也无伤大雅。况我家老大都派人料理干净了,苦主收了钱钞,还能再来喊冤?”

    龙允炎顺其意道:“所以,绛城府是受人指使的。”景怀瑜接着道:“陛下崇尚简朴,殿下却用赤金做成弹丸,岂不冲犯了陛下忌讳?”龙允炎听罢,一掌劈向景怀瑜,笑道:“金丸是二叔所赠,他最疼我的,可见你是胡说。”顿上一顿,接着道:“好揣摩人心,你倒是越发像令兄了。”景怀瑜闪身躲过,原想回他一句道:“皇家子弟,心思难测。”但他知龙允炎性情磊落,不喜谲诈,更不喜以谲诈度人,故而只得将此言吞咽入肚。

    龙允炎翻身跃上自己的紫骝,看向景怀瑜道:“再迟些,矾楼上便没位子与你我了。”言毕,丝鞭一甩,骏马嘶鸣,扬蹄纵跳而去。景怀瑜飞身跨坐上乌骓,两人一前一后,御街上登时尘棼四起。正是:连璧并美,世号双杰;干城同仇,时称二难。二人策马之时,御街另一端,一乘青幄马车,正自缓缓行驶。

    日溪阁,专司谍报暗杀,于江北势力最大。据传,只要来客出得起价,没有探听不来的消息,刺杀不了的人。但阁内明令,谍报暗杀仅限江湖,绝不与庙堂相涉。然而,世人既信其神通,便不信其能死守其明令。譬如,每三年的会试,凡巨富之室,家中有小儿科考的,便暗地里捐赀,央告日溪阁钩赜科试之深浅。晋国在二十七国中,是以刑律治国的,一经判定得科场舞弊,主理官员非是斩杀便是流配。故而,人便将主意打在了江湖中人身上。是以,日溪阁主景留仙不胜其扰,每逢会试便先行躲将出去,或在江南或在江北,或在荒漠或在孤岛,人莫知其行踪。直至龙虎榜揭,他才不疾不徐,折返绛城。

    卫茂漪昨日从文商处得知,景留仙业经还京。吃罢早饭,便一人来到凌云台。景留仙在绛城南郊绛山初创日溪阁,坐大之后,仍以日溪阁命之。凌云台,建在御街正中,有十层来高,其峻拔实为二十七国宫室庐宇所仅有。更可奇者,乃是此台常随风摇动,而终无倾倒之势。而日溪阁主景留仙,世莫知其名姓,但以留仙君称之。

    卫茂漪昂首看了眼凌云台,果然是望不到边际。于是提步迈进,弥望的是二十来个江湖人打扮的男女,分坐在大堂桌椅上,喧哗聒耳,都不时抬头看看二楼,似有所待。寻个空处坐下,拿眼扫视一番,这伙男女,有的凶悍,有的文秀,面上俱是半含杀气。三个婢女,容颜秀丽,身上一色的莲青色裙衫,正自立在二楼,含笑看向楼下。

    有眼尖的见是个生面孔,款步行至卫茂漪身前来,问道:“敢问姑娘尊号?”卫茂漪闻言,情知此女是将自己看做座中众人一般,于是笑道:“尊号就免了,我是来寻留仙君的。”使女施施然答道:“阁主且不在绛城。”卫茂漪笑意不增不减,道:“姑娘切莫诳我,我是探听得的实,才上门来的。”说着时,袖子了取出一方琥珀色玉牌,递与使女面前,道:“烦姑娘将此物呈与留仙君,他一见便知。”

    俄顷,使女疾趋至卫茂漪前,恭敬说道:“阁主有请。”卫茂漪便随之一气儿登上顶层,使女在门外道了声“夫人到了”,便自退回。卫茂漪推开门去,一屏水晶珠帘,隔绝内外。穿过珠帘,一架金丝楠木小桌并两个小凳,三丈外水蓝色纱帐半掩。伸手掀起一角纱帐,一个白衣青年,背对而立。他正面轩窗,眼眸俯临,清风吹得额前两绺青丝起起落落,飘飘然有凌云之概。

    卫茂漪徐徐向前,向他一福,道:“留仙君,久仰了。”景留仙回身,眸剪琥珀,肌腻脂玉,萧萧肃肃,有仙人之姿。他打量了一番眼前妇人,只见身上素色罗裙,挽一支老银簪,秋水为神,琼花作骨,清扬之间,天然一段济楚情态。

    景留仙答礼,道:“夫人,小可久等了。”卫茂漪心头讶然,面上神色不动,上前两步,与之并肩立在窗前。窗外人如蚁,庐似穴,景留仙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卫茂漪应道:“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景留仙闻言,扭头看她,卫茂漪不由解颐一笑,竟如优博昙花,月夜而放,少息而灭。

    卫茂漪且不多言,只单刀直入将来意言明。景留仙听罢,展臂一指,道:“夫人来了许多时候,小可尚不曾奉茶,确是做主人的疏失了。”二人移步到黄梨木桌凳前,相对而坐。卫茂漪道:“还望留仙君周旋。”景留仙埋头搅弄茶汤,顾左右而言他,问道:“夫人如何晓得要到这凌云台来?”卫茂漪应道:“是亡夫临终告诉的,教奴家遇事来寻留仙君。”景留仙闻言,捏着茶匙的手不由一滞。

    卫茂漪见状,心下明了,袖子里取出玉牌来,道:“这玉牌不是偷抢来的,端的是陶君留给奴家小儿的。”景留仙始才搁下手上杯盏,道:“原来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他已然去了。”说着时,渐次露出伤怀之色来,接着道:“灵修地界,与世隔绝,外人不能轻入,便探听不出消息。还只当他是诈死,看来当真是兰摧玉折了。”卫茂漪听他声音转低,便牵逗了愁肠。

    二人相对无言,两两怅惘。良久,卫茂漪强压下心中悲怆,问道:“楼下好一伙凶神恶煞的男女,是要作甚?”留仙君斟上一盏茶与她,应道:“杀人。”日溪阁惯以暗杀为业,卫茂漪倒是不觉吃惊,景留仙看着她,问道:“不想知道所杀何人?”卫茂漪笑道:“日溪阁的买卖都是密事,岂能宣诸外人?”景留仙道:“此桩买卖,小可断然不敢应承,而况夫人接替了陶君,就是将来与小可共事之人,两厢无有隐瞒。”顿上一顿,道:“所杀者,乃是慕容铮。”

    卫茂漪听罢,不由唬了一跳。这些年,慕容铮因行事狠辣,肆意寇边,在江左人口诛罚。然而,他是一国之君,南燕近年又大有直逼西秦之势,何人胆敢刺杀?景留仙冁颜一笑,道:“齐国太学,近年大行暗杀之风。临淄城里官员,镇日惶恐,恨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将自己扃锁在房里。”卫茂漪轻叹一声,道:“半大的娃娃,竟要行此险招。”景留仙应道:“临淄太学生,忧心天下事。况初生之犊,有何惧怕?”卫茂漪自语道:“莫非死了一个慕容铮,就能天下太平了?”

    景留仙瞥了她一眼,道:“夫人是灵修古族出身,生来异于常人,可知天下将有何大事?”卫茂漪放下茶盏,两眼紧盯茶汤,看着浮沫聚散,应道:“战乱在即,留仙君当早做计较。”景留仙略一沉吟,并不答话,却道:“零落列国的陶国人,夫人欲要怎生区处?”卫茂漪失笑,道:“陶国人与奴家何干?”景留仙拈起玉牌,在掌中摩弄,道:“若是不相干,夫人因何身在弊处?”

    卫茂漪哑然,苦笑道:“他算计了人,人还要巴巴替他做事。”景留仙道:“陶君此计,原是替夫人着想的。夫人有玉牌凭信,陶君故旧,自然追随,足以屏藩夫人与小公子。至于往昔仇忾,绝不会因夫人只想安稳度日,就收束了害人之心。所以,陶君是想夫人借此自保的。”卫茂漪被他一席话扰乱了方寸之地,拿起玉牌,细细抚过湖海之形。

    不一时,卫茂漪呷了一口茶,勉强定了灵台,问道:“奴家有一事,还望留仙君解疑。”屈指成拳,藏在袖中,问道:“当年北燕为何要亡我灵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