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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抱背之欢
    第十一章抱背之欢

    卫茂漪问出当年亡国之因,景留仙含嚬答道:“此事情由,扑朔难溯。单以阁中谍报而论,只因当年晋国司天台夜观星象,上禀说相星指南,分野正在灵修。三日后,相星忽而转北,分野随而移至绛城。”卫茂漪欲哭无泪,欲笑无意,嗫嚅道:“就是为了区区一地分野,就教我家破人亡。”

    景留仙道:“世事难料,前事渺然,夫人毋须过于介怀了。”卫茂漪俛面点头,似笑非笑道:“现下盘古大陆上,亡国破家的,何止灵修一国?”两人相对,又吃了一盏茶,卫茂漪道:“文家的事,还望留仙君襄助。”景留仙笑道:“小可只能指条路与夫人,成与不成,但凭天意了。”

    卫茂漪与景留仙两个,一前一后,步下凌云台,在御街上行不上一炷香工夫,便望见一所两层来高的小楼。青砖黛瓦,白壁粉墙,迥异与周遭红栏绿楹。当中匾额上,三个色油漆字“生花坊”。景留仙昂首看向楼上,一窗半掩,道:“小可说的人,正在此间。”卫茂漪随之眺向楼上,问道:“此人是谁?”景留仙笑道:“夫人的故旧。”

    说罢,二人迈进门来,原来是一家贩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景留仙唤过一个笔墨博士来,问道:“东家可在?”这笔墨博士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稚子,看着眼前两人,只觉一貌非俗,于是说道:“东家正在楼上。”于是,景留仙谢过这小儿,与卫茂漪一道登上二楼。然而,待卫茂漪看清生花坊东家形容后,一腔兴头沍冽成冰,双脚胶着在地,半分挪动不得。

    这东家二十左右年纪,正穿一领黛蓝色如意头锦衫,面皮白净,略无髭须。远望去,白云升岫,近觑来,明珠出胎。你道此人是谁?正是陶国先君陶澍。自从陶奎林宫变,绛雪围城,卫茂漪每番见他,皆是愧怍无地。时隔多年,二人重逢于他乡,卫茂漪仍是不敢近前,叙上几句寒温。

    景留仙回头,卫茂漪已自下楼去了。景留仙紧几步追上,问道:“这人说来,也算得上夫人侄儿,为何不愿见他?”说着时,心念遄飞,只消片刻,便洞明了前事。当下一揖,道:“小可思虑不周,教夫人难堪了。”卫茂漪一臂扶着门框,一臂朝他挥动,喘息道:“原是我的业障不消,与留仙君何涉?”

    不一时,卫茂漪先前乘坐的青幄马车驶至生花坊门首,两人对坐在车厢里。此时,卫茂漪神思平复,问道:“为何带我来寻他?”景留仙掌中折扇徐徐展开,是一柄骨扇,手指扇柄,双色相得。应道:“上书奏请炭矿归国之人,乃是当朝二皇子裕王龙棣萼,主理收缴炭矿地契,并关押抗命商贾的,亦是裕王。”卫茂漪道:“此事文家人都告诉了我,且他家人厉王府上央湎过,竟是连门不曾进得。”

    景留仙笑道:“世人多崇奉钱神,且轻贱商贾。他既是关着文家人,禁令家人探视,又不许人上门求情,必有所他图。”卫茂漪道:“故而,我才来留仙君处。”景留仙微一摇头,笑道:“各中情由,莫若这生花坊主人打听得的实。”晓得卫茂漪不解其意,接着道:“夫人可知,晋国士人多有龙阳之癖?裕王雅好此道。令侄生得春花含萼一般,无怪乎裕王倾慕。”

    卫茂漪听他言语,但觉荒唐无端崖,嘴巴张开,大如钴鉧,原想回驳几句,出口的却是:“留仙君说笑了。”陶澍此人,同陶奎林一般,揽近天下艳色,通身全无女气,却大有英姿勃勃之概。方才看他,不过寻常士子模样。

    晋国民风开放,上达王公显宦,下至贩夫走卒,多有同性相恋者。然而,晋律有言:同性结为夫妇者,一经查实,籍没家产,分别流放。所以,虽有此风,却不致祸乱。景留仙道:“此事在晋国乃是司空见惯的,夫人失惊打怪了。”

    卫茂漪合上两唇,似笑非笑道:“所以,我现在走的是裕王枕边人的路子?”景留仙亦莞尔,道:“随夫人去说。只是这先陶君的门路,与夫人而言,端的是捷径。”卫茂漪垂下头来,遮住了面上神色,低喃道:“你不晓得,他是恨我的。”

    卫茂漪回到文府上,晚饭不用,便自躺在床上,一夜之间,不知是忧心陶澍记恨前事,还是介怀自己无颜见他,天昏直捱到天明,拂晓时分,困意上涌,方才睡去。第二日晨起,将卫容与唤至寝处,亲替其穿戴齐整,拉着一道出门去了。

    不一时,马车驻在生花坊前。卫茂漪道:“阿娘今带你去见一人,他是大伯之子,你当唤一声堂兄。少时进门,莫要忘了问安。”卫容与颔首应诺,却不见母亲下车,于是疑怪道:“堂兄是来接咱两个的么?”卫茂漪听罢,始才挽起小儿,踏辕落地。

    孰料,生花坊里的笔墨博士告诉两人道:“今日诗文会,东家一早便从府上去了。”卫茂漪问道:“贵东几时回来?”笔墨博士应道:“照往常来看,东家每逢诗会,都不来店里的。”卫茂漪正在思忖是走是留时,一人迈进店门,浑身冰雪之气,径直楼上去了。

    笔墨博士扶额道:“奇哉怪哉!东家怎生到店来了?”这边厢,卫茂漪不睬其慨叹,只携起卫容与,一并拾阶而往二楼。楼上西跨所,三五架博古阁,摆列笔墨纸砚、钟鼎彝器。东跨所门扇紧闭,衣袖窸地之声,依稀入耳。

    陶澍自饮了盏茶,想起方才文人雅集,不知是谁说了句,陶公子色比娇娃,便引来多人附和。更不知哪个天杀的,说下次会试定要托他行卷裕王。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如鼎沸,众人纷纷祝酒。陶澍受不得屈辱,立时拂袖而去。

    念及此处,陶澍面皮紫涨,屋子里来回走上一遭,怒气不减分毫。正在此时,敲门之声骤然响起,他没好气喝道:“统统滚将出去。”声收后,门却被轻轻推开,入目的竟是一个六岁大小的小儿。身上大红云纹缎袄,粉白胜雪,明媚似霞。陶澍怔愣之际,小儿离弦箭一般,窜至身前,仰面看他,唤道:“堂哥。”

    陶澍闻言,更是不明所以,却在看到他身后之人时,满腹疑云,顷刻消散。冷嗤一声,道:“原来,这就是我的小堂弟了。”说罢,抱将起卫容与,放在贴近自己的熏笼上。卫茂漪上前来,讪讪道:“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陶澍自回身坐定,抓起桌上果子,塞到卫容与手里,只不作答。低头时,瞥见领口琥珀之色,心下狐疑,面上仍是清静如水。卫茂漪无奈,围在桌边坐下,道:“我晓得你是恨我的,只是事出紧急,还望借你之力。”陶澍抬起眼皮看她,道:“若不是为此,婶婶怕是多不记得世间尚有陶澍此人。”卫茂漪任其讥讽,但将文家急难,一长一短,告诉了他。又道:“文家人出身陶国,望你念在同族,救拔他满门。”说着时,伸臂向外一挥。

    门外正自立着一个使女并一个小厮,各捧锦盒,见招疾步趋至卫茂漪跟前。卫茂漪先从使女手上接过一个两寸见方的,双手递到陶澍面前。陶澍开看,见是麝䙞,华彩争焜。䙞上有五色虫如蝉,后两足各缀一五铢钱。于是冷哼一声,蔑然道:“婶婶也要辱我以妇人么?”陶奎林极爱淫巧珍玩之物,卫茂漪只当侄儿亦是如此。今听其说话,一时收回不是,仍前摆放亦不是。一对玉臂停在半空,不知缩展。

    陶澍单手撑颐,佯装闭目假寐。良久,徐徐开言道:“这等事体,素来都是小叔料理的,婶婶寻我来作甚?”卫茂漪怫然作色,厉声喝道:“泉下之人,怎生照管黄泉之上?”陶澍听得颤声嘶气,睁眼看她,只见嗔目而视,两颊赤红,顿时气焰矮了半截。

    卫茂漪接着道:“我用文家人的帖子投进裕王府,尽是石沉大海。实在无法,才来求你。目下陶国虽亡,你生为陶国皇族,岂能见死不救?”说罢,小厮将一个青绸蹙金锦盒放在桌上。卫茂漪打开,道:“这玉龙是送与裕王的见面礼,烦请转交。”盒子里乃是一枚玉龙,长一尺二寸,高约五寸,雕镂精妙,不似人作。腹中可容斗余,颈亦空曲。不一时,小厮提桶上楼,注水满玉龙,而后倾倒之。只见水从口中出,声如琴瑟,水尽方止。

    陶澍斜睨玉龙半晌,暗忖道:“这区区玩物,岂能轻易入了那人的眼?他心头所好,怕是一世都求不得了。”思及此处,心头快慰莫名。瞥见一侧的卫容与正自睁圆两眼,直盯着玉龙吐水,不由恶念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