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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化鹤归辽
    第十九章化鹤归辽

    从晋国南下,因为南北两燕交战,卫氏姐弟只得取道陶国。天意如此,卫茂漪索性教车夫驱车前往陶邑,故地重游,人事全非,颇有丁令威化鹤归辽之叹。

    马车辘辘驶进陶邑,卫茂漪独自扶辕下来,教卫圆灵自去寻下处。卫容与欲要跟随,被卫圆灵抱住,软言哄劝住了。一入城门,卫茂漪看着街道,眼看见的却是十六人扛抬的步辇,四角红纱帐幔,盘龙座上一人坐着,另一人则坐于其两膝,两人俱是正红圆领如意团云暗纹宫缎袍。先是飘来一阵花雨,而后瓜果如雹,密匝匝盈满步辇。一个问道:“你不怕人说你有龙阳之癖?”另一个哈哈一笑,将怀里的人儿搂得更紧。

    蓦得两颊生凉,触手所及,竟是一片湿凉。卫茂漪回神,抬眼见是一所宅邸,再定睛细看,不由大骇,原来竟是中山王府。门前荒草杂生,铺首锈迹斑驳,当年迎接她与陶奎林之时的盛况,仿佛梦寐。卫茂漪缓步上前,推开门来,低头去看,满手的灰尘。

    迎面的棋格纹青石影壁,青苔爬满半墙。影壁之后,乃是一个东西穿堂,原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并有一只插着孔雀翎的美人图花瓶。如今空余大理石插屏横躺在地,十数个大小的窟窿,破败不堪。跨过穿堂,进了垂拱门,惟有假山怪石,嶙峋依旧。四角植有绿叶芭蕉,株株低头耷脑,半死不活。步进另一个雕花垂拱门,抄手游廊上原悬着一溜儿的笼子,笼中般般鸟雀,现下不知是死了,还是被人捉了去。

    再向前行去,琪草瑶花,形同杂草,杏梁桂栋,何异樗栎?心魂震荡,不忍再看,欲要回身,却见眼前一处院子花木扶疏,四围洁净,分明是有人烟踪迹。卫茂漪心头一跳,忙忙推门,门却是从内扃锁了。

    院子里的人警觉,早听得院外足音,正屏息凝神之际,又闻得其来推门。于是,各各操起匕首,藏在门后。卫茂漪一推之下,认定此院有人居住。再后退两步,细觑一番,想到此地乃是中上王府上丫鬟使女的居所,于是朝内喊道:“里面的可是原中山王府的?我亦是府上旧人,可开门一见。”院中两人互看一眼,彼此心下了然:听其音,外边的只有一人,且是个女子。于是,一齐将匕首藏在袖中,抽出门闩来。“吱呀”一声,门扇开启,两厢对望,俱是愣在当地。

    门里的两人先是缓过神来,齐齐奔至卫茂漪身前,跪倒在地,唤道:“夫人。”声未至而音已颤,音未颤而泪已洒。不是别人,正是听音与视夜两个。卫茂漪面色白了一白,旋即如常,弓身扶她两个,道:“多年不见,快快起身。”

    原来,听音与视夜原是孤儿,年幼时便被陶奎林收养进府。所以亡国后,无处可去,只得暗地里暂住在中山王府里。恐人知觉,只开一角背街小门出入,无事之时,决计不跨出府门。中山王陶奎林财名远播,饶是身死魂消,仍有爱财的来夜探王府,盼能从草窠子里拾得金豆银锞。故而,二人日落就上榻睡觉,不敢举灯。如此四年有余,忽而有人白日里闯进,着实将两人唬了一跳。

    卫茂漪听罢,心头怆然,欲要出言宽慰,又自恨口拙,只得说道:“你两个辛苦了。”听音握着卫茂漪手腕,哀告道:“但求夫人带挈上小奴两个,不拘去往何处,总强过在此地担惊受怕。”卫茂漪看她说得可怜,又知中山王府绝非久居之所,于是道:“只要你二人不嫌我故国寨子简陋,日子清苦,尽可随我回灵修去。”

    当下,听音与视夜收拾了衣服细软,同卫茂漪一道出了中山王府。卫容与见阿娘身后两人,一个秀美,一个清丽,一对墨瞳滴溜溜在二女身上打转。听音与视夜谛视眼前小人儿,思绪翻腾如洪波,大有排空之势。卫茂漪对听音与视夜道:“这是我的儿子,叫作容与。观其形容,想必业经猜出他的生父,你们且替我看顾他。”又对卫容与道:“这两个都是你的小姨,日后要待之以礼。”听音忙道不敢,视夜连称受不起。卫茂漪且不睬,径上楼去了。是夜,听音与视夜要来伺候,俱被卫茂漪挡在了门外。

    翌日,听音端着铜盆,步入卫容与房间。卫容与看她打了手巾来,要替自己擦面,猿玃相似窜回榻上,口里说道:“我不要人替我洗脸。”听音笑道:“小主人,你年纪尚小,且教小奴来伺候你。”正在此时,卫茂漪一脚踏进房门,道:“你莫要管他,他最恶人替他洗脸。”卫容与听了,撅起嘴来,暗忖道:“原来你是知道的呀。”

    卫茂漪母子并卫圆灵围坐一桌朝饭,听音与视夜侍立在一旁。在卫茂漪再三劝哄之下,两人仍不肯同坐,只得说出要赶两人出去的话,视夜与听音方才忐忑入座。饭罢,卫茂漪欲要去往陶宫一遭,却被听音告知皇宫内外俱被封禁。

    卫圆灵道:“潞州王现下是陶国留守,我去他府上一遭。”视夜道:“从潞州王到陶,国中上下动荡顿消,可见是个贤王。”卫茂漪笑道:“他是有利可图的,才得如此。”卫圆灵问视夜道:“潞州王居所在何处?”听音应道:“他平素都在陶邑府,偶尔出城查看水道。”

    自卫圆灵去后,约莫两个时辰,一个藕灰色纱衫的姑娘来到客店,开口问询卫家姐姐所在。卫茂漪闻讯赶来,见是一个年轻姑娘,虽无十二分姿色,但举手投足尽是娴雅,更兼通身灵气,端的是望之可亲。卫茂漪看着欢喜,忙迎上前去,福了一福,道:“可是潞州王府上的贵人?”应如是还礼,道:“卫家姐姐。”

    听音与视夜两个紧随下楼,卫容与挣开听音,奔至卫茂漪身前,道:“阿娘要去何处?我要同去。”听音上前欲要将他拉开,卫茂漪浅浅一笑,道:“且由他去罢,教他看看亲爹长大之处。你两个路径熟稔,一道来好做个向导。”说罢,五人分坐两辆马车,一齐驶向陶宫。有顷,马车行过盛阳大道,卫茂漪褰起帘子一角,两座阙楼相向而立,于是命车夫驻马,径自下车。其余四人见状,跟着下地步行。

    应如是上前,同守门的将士讲上几句,大门便洞然而开。卫茂漪挽着卫容与,率先跨将进来。游目是断壁残垣,荒草杂花。左边厢朱漆剥落,右边厢枯木半倾。前是一条甬道不见首尾,后是两处偏殿门扇坍颓。卫容与抬头看向卫茂漪,问道:“阿爹的家好生破败。”卫茂漪勉强笑道:“他的家原不是这样的。”

    听音道:“夫人想去何处?”卫茂漪略一沉吟,道:“我欲要往储秀宫看看是何光景了。”听音紧几步上前,视夜随后,一路用脚踢开枯枝败叶,径直到了储秀宫门前。卫茂漪抬眼见门首匾额仍在,只是字迹业经漫漶不清。卫容与昂首上视,半晌憋出两字,道:“秀宫。”卫茂漪笑对儿子道:“这是储秀宫,阿娘在此地住过两年。”说罢,一掌推开大门。訇然一声,尘棼飞溅,卫茂漪忙忙扯起卫容与,向后退去。

    尘定后,视夜先自迈步进去。卫茂漪随后,见满庭绿树森郁,野草足有半人高。听音担忧有蛇潜伏其中,不欲卫容与涉足。卫茂漪道:“容与在灵修长大,不惧虫蛇。”卫容与为验明此言不虚,先自踏进草丛里。

    一行人步至正殿,卫容与伸手推开大门,视夜展臂将他揽在怀中,果然,尘土扑簌簌下坠。俄顷,听音进内扯破几张蛛网,朝外喊道:“夫人,里面毫无立锥之地,莫要进来了罢。”卫茂漪且教视夜看顾好卫容与,独自迈进门去。她披花拂柳一般,穿过蛛丝障,径直到了拔步床前。一层层屉子抽出,俱是空空,哪儿有半个昔日动用之物。听音在一旁看着,叹道:“燕兵攻破宫门,尽将金银值钱的物事都抢掠了。”卫茂漪爬下拔步床,拍打身上灰尘,轻笑道:“原是我侥幸了。”

    听音唯恐她久待伤心,劝道:“夫人,此地旷无人烟,恐生邪魅。小主人年幼,不好长久在此。”卫茂漪晓得她的好意,点头答应。步回庭前时,见一株木棉树,春尽夏来,早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于是上前一步,踮脚伸臂,折下一枝。

    晚间,卫茂漪卸下簪珥,拆散发髻,正自篦发,闻得扣门之声。起身启扉,见是视夜立在门外。卫茂漪邀她进门,看她跼蹐不安,问道:“可是有事?”视夜嗫嚅道:“小奴闻得听音说,夫人今日想在储秀宫翻找一两样旧物,可惜都被贼兵抢去了。”说着时,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物事来,灯烛映照下,华彩辉煌,熠熠夺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