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清平调
第二十二章  西湖听雨
    第二十二章  西湖听雨

    少年见卫茂漪不言语,搁下杯盏,又抚琴一曲。曲调清越,琅琅有玉珠落盘之声。卫茂漪沉吟良久,道:“尊客当真只是冲州过府的江湖艺人?”少年颔首道:“夫人此言差矣,小可姐弟既为艺人,如不常年奔劳,谁人肯赏上一口饭吃?”卫茂漪看着紫衣女,问道:“尊客善琴,令姐何所长?”

    且不待少年答话,紫衣女闻言而起,旋身飘到丈外隙地。敞袖一甩,紫雾腾腾;再一甩,红烟阵阵;如是再三,刹那蓝来瞬时青,似花非花,香气袭人。卫茂漪早年随陶奎林游历,曾目睹过诸家百戏,然今日所观,实乃生平所未见。于是不由赞叹道:“姑娘与令弟,真是神人。”紫衣女抿嘴而笑,盈盈一拜。

    这时节,船夫家的进来禀告说,船靠岸了。少年与紫衣女告了扰,径直上岸去了。卫茂漪见两人行远,吩咐船夫鼓楪折回对岸。

    西山山麓下,少年并紫衣女前后立定,远望画舫渐行渐远。少年问道:“师姐以为此妇何如?”紫衣女道:“待人和善,然心思缜密,毫不逊于陶奎林。”少年又问道:“能否从她口里探听的帑藏下落?”紫衣女向前迈了半步,几欲同少年并肩,笑应道:“侯爷莫要心急。天下多少豪杰都在打帑藏的主意,若是此时落在侯爷手中,侯爷必成众矢之的。”少年颔首道:“师姐所言不差。但须得遣几个心腹人作眼,倘有非常之事,也好早做谋划。”紫衣女道:“不消侯爷吩咐,我早已派人暗中跟随了。”

    正在两人一言一语之时,卫茂漪的画舫复又行到断桥边,恰好见听音与视夜两个,各撑着油纸伞,忙命船夫拢岸。两人脱去外裳,步进船舱,卫茂漪早斟上两盏热茶相候。视夜探手衣襟,取出一纸来,恭谨递上。卫茂漪展开来,原来是一张百两银子的飞钱,右角朱红钤印,乃是“行商处贾”四字,俨然是陶国国玺。

    视夜道:“陶亡后,度支尚书钱传瑛下令,钱柜一总关闭。这飞钱是我们在一个陶国旧时处寻来的,如今全无用处,形同白纸。”卫茂漪道:“钱传瑛主司吴越钱政,务防国中钱财有失。他关闭柜房,原是自然之理。只是,浑然不见旧情,断陶人生路,着实是个性忍之人。”听应道:“官家在时,每至武林,都疲于应对这个钱王五子。”卫茂漪闻言,不禁莞尔,道:“我记得的,当年在孤山,他从钱传瑛处回来,直嚷着头疼,还教我替他揉捏。”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听音与视夜俱是垂首沉默,卫茂漪则转身向着窗外,看湖上雨滴打出圈圈涟纹。

    是夜,卫茂漪但闻得哗哗瓢泼之声,从梦中惊坐而起。此时天色微明,她披衣下榻,推门而出。雨倾如注,幂历如幕,目不能视三丈。声如波涛,与雨打绿蜡芭蕉相和,若合节奏,颇类金石相击。

    她凝眸看着雨幕,伫立廊下良久,方才觉出脚下湿凉。抬足一看,原来竟是赤着脚的。于是索性坐在廊下。南方屋宇,多施檐溜,故而雨天里,廊下仍是干爽,随人坐卧。眼瞅着脚下一处隙地,曩昔陶奎林教她替自己按压,正是躺在此处。唇边不由浮起笑意,心下忖道:“分明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来,却是历历在目,可见他没有走远。他原说过,会在奈何桥边等我。待到容与长成,圆灵病瘳,我便去寻他,将此生未了之缘尽总完结。”

    正思量之间,雨落丁丁,雨势渐歇。卫茂漪两眉似蹙非蹙,自思道:“那钱传瑛端的是个难相与的,他看不上陶君,定然亦瞧不上我。我须得设法登上他家门,再教他重开柜坊。只是,平白无故的,他如何肯信我一个孀妇的话?”

    蓦得有人朗声唤道:“夫人,为何不穿鞋子?”卫茂漪循声去看,视夜身穿一件素绢衫子,腰间汗巾子上挽着一枚碧玉佩,半张脸罩在白绸伞里。不由得心头火光闪动,神思须臾清明开来。视夜取来卫茂漪鞋子,蹲下身子替她穿上。卫茂漪问道:“视夜,你可知钱王七子钱传逸?”

    钱传逸,吴越王钱弘俶第七子,官任检校太傅,与陶奎林最是相得。当年在廊下,卫茂漪与陶奎林共话时,长庚径将钱传逸引至内宅,故而两人曾有一面之缘。只是年积岁久,他未必识得故人。

    朝饭罢,卫茂漪自带了听音,从孤山渡至对岸,仍前坐上马车,直奔检校太傅府而去。吴越王诸子,宅院相连,毗邻而居,有的隔了一堵短墙,有的大门东西随称。听音拾阶迈上高台,门上递进名刺。一炷香工夫后,门子报说,家主有请。

    一个四十来岁的管事人引领两人,转过厢房,跨出廊庑,径上花厅。上首一个男子,已逾而立,细长脸,下颏两绺髭须,举止清雅,见之忘俗。卫茂漪向上施施然一拜,道:“妾身这厢有礼了。”钱传逸且不还礼,只挥手教她坐下,两眼直勾勾盯在她身上,但觉艳色减半,越显风韵。

    使女端来清茶,钱传逸轻啜一口,始才开口道:“方才见了拜帖,竟是书着陶君遗孀,着实教我唬了一跳。陶家三郎几时娶了媳妇,我竟不知。现下见了夫人,一切自然明了。”卫茂漪含笑道:“妾身与先夫依灵修旧俗完婚,实是夫妻。”钱传逸长叹一声,道:“前番见你两人,尚在十数年前,不想天人暌隔,竟至永诀。”说着时,神色怆然,卫茂漪亦随之感怀半晌。

    钱传逸问道:“夫人此来,有何见教?”卫茂漪闻言,忙命听音将怀里锦匣奉上。钱传逸开看,乃是一幅卷轴,再展开来,竟是装裱了的空白宣纸。钱传逸面露疑色,卫茂漪解释道:“妾身知道检校太傅主理密事,先夫从太傅处占得不少先机。还望看在先夫薄面,传递消息与妾身。先夫能给太傅的,妾身绝计不短了一丝一粟。”钱传逸合上卷轴,道:“陶国已亡,夫人意欲何为?”

    卫茂漪嫣然一笑,道:“自然是竟其未竟之业。”钱传逸略一犹豫,说道:“陶人重利,性情坚忍,又认旧主,甚难统御。”卫茂漪仍是笑道:“太傅既说陶人重利,有利可图的,他们岂能不从?”钱传逸再将她打量一番,道:“夫人若是不避烦难,我只得再恭祝夫人了。”说毕,复展开卷轴,指与卫茂漪,道:“此是何物?”

    卫茂漪站起身来,应道:“凡有音耗,太傅大人但蘸墨直书,浸入水中,待其磨散,再行取出,就着日色晒干,来遭仍前使用。”钱传逸听了,举起卷轴前后查看一番,只觉是寻常宣纸。他暗忖道:“此妇出身灵修,身怀异禀,做出奇物来,不足为怪。将来试它一试,就知真假。”于是将卷轴搁在桌上,含笑让茶。

    卫茂漪见状,知此事谐矣,嘬嘴吹起浮沫,喝下一大口来。待钱传逸放下茶盏,又说道:“另有一事,仍要叨扰检校太傅。”钱传逸问是何事,卫茂漪答道:“令兄度支尚书,仁义素著,烦请太傅为妾身引荐。”钱传逸眉间隐现一个川字,问道:“夫人因何要见他?”

    卫茂漪昂首,答道:“求他重开柜坊。”钱传逸闻言,不禁笑出声来,道:“我的这个五哥,说是仁义,但其仁义仅是向着吴越的。目下陶国不复存在,他断然不能允准再开柜坊。”卫茂漪道:“成与不成,总要一试。若是不试,将来有何颜面去见泉下亡夫?若是试了,饶是不济,他必不致怨怪我。”钱传逸见她说得情真,沉吟良久,道:“我家五哥拗性,断然劝他不过。但有一人,夫人可去拜求,或许可行。”顿上一顿,接着道:“这人与夫人,原是一家,只是缘悭一面。”

    卫茂漪从钱传逸府上出来,疾步如飞,听音跑起方能跟上;心思电转,忖道:“依照礼数,此人是要见的,奈何夫婿早亡,若是独自去见,这人会说些甚么。携带了容与登门,她看在侄儿面上,大概会帮衬一二。”

    正胡思乱想之间,下车登舟,舍舟上岸,早望见一个少年立在影壁处,大门洞开。卫茂漪忙上前去,问道:“圆灵,宅子里是来人了么?”原来,方才岸边,停靠了另一艘画舫。卫圆灵闻言点头,卫茂漪又问是谁?卫圆灵半垂脑袋,道:“阿姐快快进内宅去,她正在容与房里。”

    卫茂漪听了,心下有无限的揣度,比及行到卫容与房前,见四五个丫鬟婆子侍立。再往屋子里细觑,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将卫容与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