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清平调
第二十三章  一家骨肉
    第二十三章  一家骨肉

    这妇人头上一支翡翠飞凤金步摇,身上秋香色缎袄,松绿色素裙。眉横春山,目含水杏,举动端庄,自有一段温柔情态。卫容与见是卫茂漪进门,忙挣出怀抱来,奔至身前,牵起她的手,道:“阿娘,阿娘,是姑姑来了。”妇人起身,对着卫茂漪福了一福,道:“不请自来,妹妹勿怪。”卫茂漪忙不迭还礼,道:“途经武林,合该带挈小儿去府上拜候。因事延捱至今,劳姐姐移玉,实是弟妇的疏失。”

    此妇不是别人,正是陶奎林亲姐,宣宁公主陶柳林。陶奎林共有一兄一姐,三人俱非一母所出。长兄陶微林,乃陶澍之父;次姐柳林,封宣宁公主,十五岁上出降钱王长子钱传治。钱传治生来多病,夫妻两个成婚二十余年,尚无子嗣。

    陶柳林见眼前妇人春彩雪融,芬郁琼英,绝色无双,却无妖媚之态。眼看着欢喜,手摸上卫容与脑袋,道:“三弟年幼时,就是这般模样。”说着,抬眼看向窗外,柔色怡怡,接着道:“那时节,大哥还在,他喜武不喜文,常常带着三弟翻墙爬树。三弟偏生是个爱体面的,不愿弄脏衣裳,只在树下看大哥掏鸟窝。后来,我远嫁吴越,三弟开衙立府,再后来,大哥继位陶君。”她说到此处,半垂下脑袋。后来,幼弟兵谏,侄子幽囚;如今,兄弟俱亡,家国倾覆,族人飘零,焉能再说得出口来?

    卫茂漪向卫容与使了个眼色,卫容与抓起陶柳林的手,唤道:“姑姑。”陶柳林回神,暗地里拭去眼泪,道:“想起前事,心生怆然,实在失礼了。”卫茂漪笑道:“都是一家骨肉,哪儿有失礼不失礼的?”陶柳林听了,先是一怔,而后点了点头,拉起卫茂漪坐下。问道:“快同我说说,三弟临终的光景。”

    卫茂漪将陶奎林在灵修两年情状,只拣些好的来说,其瘦骨如削,多番昏迷,一字不提。陶柳林听了,拿手帕子抹了眼角清泪,道:“他若是善加颐养,定能够得享天年。然而却不肯认命,明知自己身子,仍是要占尽红尘风华,才能趁心。”说罢,抓着卫茂漪道:“他十几岁上,倚翠偎红,珠围翠绕,满身的桃花债。虽是如此,临了仍是去寻了你母子,可见他看重妹妹。也敢承妹妹不计前嫌,教他安心上路。更谢妹妹诞下容与,延续了香火,不致教他身后冷清。”卫茂漪笑道:“既定鸳盟,合该前事不计。”

    陶柳林颔首,赞了一声“识大体,明事理”,又见卫茂漪皱起眉头,忙问为何事所扰。卫茂漪道:“姐姐与度支尚书相熟么?”孰料,陶柳林闻言,骤然色变。卫茂漪见状,情知有故,不肯追问,只教卫容与吩咐厨房备饭。

    陶柳林屏退了屋子里的丫鬟嬷嬷,对卫茂漪道:“妹妹可是有事?”卫茂漪便将决意重开柜坊之事告诉了她。陶柳林叹口气,道:“钱氏五郎耿直,近于刚愎。目下陶国棘没铜驼,他断然不会重开柜坊。”卫茂漪道:“姐姐乃是长嫂,不会被拒之门外。只要姐姐肯为指引,见上一面,妹妹自有话说。”陶柳林犹疑再三,道:“我是陶人,哪儿能不替族人尽心的?后日休沐,你可到我府上来,咱两个同去。”

    不一时,厨下传上饭来,陶柳林教卫容与坐在身旁,替他夹菜,为他舀汤。席间,诸人言谈欢洽,直到要宵禁了,陶柳林才领着一众丫鬟婆子,登上画舫而去。

    第三日,卫茂漪如期来到钱传治府上,听音视夜跟随。她两个入中山王府时,宣宁公主业经出阁,所以从来只是耳闻。前番见了,才知陶氏兄妹三人,般般性情,色色意态。陶柳林道:“天青欲雨,带上伞为妙。”卫茂漪笑而不答,指了下身后听音。听音手上,正握着白绸伞。陶柳林亦笑道:“妹妹心细如尘,何消我吩咐。”说罢,挽起卫茂漪的手,一齐走出门来。

    向东行过两处宅邸,便到达钱传瑛府门前。卫茂漪正要向前,回头见陶柳林伫立在当地,只昂首望着乌木髹金的匾额,眸光潋滟如波,瞧不出悲喜。少时,眨了下眼睛,笑向卫茂漪,道了声失礼,便着一个嬷嬷前去扣门。

    不一时,两扇门扉俱是大开,一人疾步走出,身量修长,风仪朗润,身后跟着五六个仆从,俱是青衣小帽。这人只将两眼瞅着陶柳林,行至她身前,笑道:“何处好风,竟将大嫂送到小弟府上了?”陶柳林不经意后退上两步,福了一福,道:“嫂子不请自来,还望五弟勿怪。”不待钱传瑛答话,陶柳林指着卫茂漪道:“舍弟妹有事相烦五弟。”钱传瑛此时方将眼光射向卫茂漪,见她施礼道福,脸上渐渐敛去笑意。

    一行人穿过青砖黛瓦,踏上蜂腰石桥,见过翩翩蛱蝶,闻了淙淙流水,在大厅坐定,使女送上茶水点心。钱传瑛问道:“几年前,我曾听得人说,陶君业经娶妻生子,只道是坊间传闻,不足凭信。今见大嫂亲领了人来,可见此事非虚。”卫茂漪应道:“外界传言,真真假假,至难分辨。只是,妾身与拙夫确是在灵修毕姻的。”说罢,指着方才小厮扛抬进门的青布盒子,道:“此是妾身替亡夫尽上的微薄心意,还望尚书大人笑纳。”

    钱传瑛冷笑一声,道:“陶君都是往生的人了,如何替他?”话甫才出口,忙偷眼去瞧陶柳林,果然见她面上白了一白,心下悔恨不及,面上却神色不改。于是,步至下首,打开盒子,乃是一柄青玉灯,檠高七尺五寸,下作蟠螭之形,以口衔灯,灯燃则鳞甲皆动,炳焕若列星。钱传瑛佯装叹道:“原是是青玉灯,夫人好大手笔,毫不逊于陶君。”说着时,瞟了眼陶柳林,见她容色和缓,心下长舒了一口气。

    卫茂漪眼明心亮,见了两人光景,不免猜疑。忽而听得钱传瑛问道:“不知夫人踢践贵地,所为何事?”卫茂漪又是恭肃一礼,说道:“目下陶国虽亡,然陶人经纪不断,陶国商贾仍行走于列国。商脉延续,薪火相传,陶人根基不绝。”顿上一顿,接着道:“柜坊乃是与人方便的,将来必得风行。吴越乃是第一富贵乡,自可开天下之先河,得后来者之效仿。惟盼尚书大人思维再三,重开柜坊,念故人之情,广异日之途。”

    钱传瑛将话悉听在耳中,不由忖道:“好伶俐的口齿!竟将陶奎林并吴越国压在我头顶,若是不予准允,倒是显得我薄情寡义,又且目光短浅。”嘴里却拿旁的话搪塞道:“陶国柜坊在武林的,有二十家之数,饶是陶人买卖存续,然群龙无首,必然大乱。今时不同往日,倘使重开,又能开得几时?”

    卫茂漪听了且不答言,只看向陶柳林,道:“姐姐,我的容与将来必能带领族人,雄踞列国。”见陶柳林颔首,卫茂漪复又看向钱传瑛道:“度支尚书如何能说是群龙无首?”钱传瑛被她一言噎住,好半晌,又说道:“令郎年幼,担大任又待几时?”卫茂漪笑道:“小儿年幼,还有做母亲的。”钱传瑛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哄笑出声,道:“你一介妇人,怎生能够执掌?”话未了,就被卫茂漪截住,道:“妇人如何不能执掌乾坤?男儿能做的,妇人就做不得?”

    陶柳林亦抬首,丹口微张,睁圆了眼看她。卫茂漪淡淡一笑,道:“姐姐,你说是与不是?造物生人,绝不是教女子一世,尽都甘死在闺房里的。”陶柳林讷讷点头,对钱传瑛道:“都道妇嫁从夫,可妾终究是陶人,能替族人谋求福祉的,敢不尽心?今舍弟妹话说到此处,全凭五弟一言。”

    钱传瑛紧盯着陶柳林,陶柳林被他看不过,垂下头来啜茗。半晌,钱传瑛徐徐开言道:“二十家柜坊一齐重开是不能够的,暂开一两家,大概可行。至于剩下的,就靠夫人与令郎本事了。”

    卫茂漪从大厅迈出,但觉眼目清明,心头大石坠地。视夜忙赶上前来,撑开伞遮住,原来正在落雨。陶柳林从后赶上,埋怨道:“这孩子,下雨了,都不知打伞的么?若是病了,容与如何区处?”卫茂漪听了,羞赧一笑,却瞥见钱传瑛正自站在陶柳林身侧。钱传瑛见她瞧看,开口说道:“我来送二位出门。”

    比及行至门首,陶柳林便教钱传瑛留步。二人推让了半日,而后钱传瑛着两个小厮,径将卫茂漪两个送回府上。甫一迈进内宅,陶柳林拍着胸脯道:“妹妹好胆色!竟将要做陶国之主的话来诳他。”卫茂漪冁颜一笑,道:“哪个是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