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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禾黍故宫
    第二十四章  禾黍故宫

    陶柳林闻言,眨了两下眼睛,道:“你当真是要接下这烫手山芋?”卫茂漪抬头,望向雨珠如帘,道:“姐姐可晓得他有一方琥珀色的玉牌,上刻湖海山川的?”陶柳林点头,卫茂漪接着道:“那物件现在我的容与脖子上挂着。他的意思,不言自明了。然而容与太小,只得我做母亲的先替他出头了。”陶柳林想起卫容与脖颈间的金玉,恍然大悟,道:“你若不说起,我大底忘却了,昆仑黄玉腰牌的的是三弟号令外界陶人的信物。”

    说着时,两人业已行至一所五间大正房。进入堂屋,迎面先看见一个黄楠木小榻,设着石青梅花引枕。陶柳林拉着卫茂漪同坐在小榻上,沉吟再三,道:“寡母恤孤,本就艰难。妹妹有心,三弟泉下有知,必然感激。妹妹何必自苦?”卫茂漪笑道:“既奉箕帚,就当遵夫之愿。”

    陶柳林道:“我的族人,常年飘荡在外,早炼就了刚猛性气,个个都不是服管的。说句不当说的,妹妹非是陶人,更难拘管得他们。”卫茂漪道:“若是坦途,又何消我来先行?自教容与去做就是了。”说罢,面色霎时黯然,又道:“他建业不易,脱获没人看顾,不上几年就七零八落了。”

    话到此处,两人俱是缄默。良久,卫茂漪问道:“姐姐可知容与胸前的玉叶是何物?那也是他送的。”陶柳林俛面覃思,卫容与脖子里分别挂着一方玉牌,并一片玉叶。其叶碧绿,尾端一枚金钱串起。于是轻轻摇头,道:“想是送与儿子消灾的。三弟素来爱奇巧,人送金锁银镯,他偏生送玉叶子。”卫茂漪见她说得有理,心头仍是疑虑难消。

    两人因话答话,说些陶奎林父子的往事。末了,卫茂漪便提起辞行回南的事,陶柳林苦留不住,只得教她常带容与到武林来。临去之日,陶柳林特来饯行,送了容与许多日常动用之物,且千叮万嘱,隔一段日子,必要来遭武林。直到亭午,一行人方才上路。

    看看行近大荒山,卫茂漪却教马车先行驱往灵修故宫。车厢里的卫圆灵看了阿姐一眼,眸色深深,道:“左不过是断壁残垣,又甚么可看的?”卫茂漪应道:“柔祇出嫁,现在只你我姐弟两个,不想再看看出生之地么?”说罢,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意,绝无蜜意,尽是苦味。

    卫圆灵心思活泛,见了两人光景,一把搂上卫茂漪肩膀,道:“阿娘,我要同去。”卫茂漪捏起他的脸颊,道:“看过了阿爹长大的所在,自然也要瞧瞧阿娘的。”正说之间,听音掀起帘子,向内道:“夫人,可是此处?”卫容与听了,先是探出脑袋来,张望一番,复又缩将回来,说道:“这儿的屋子都坍塌多年了,不是阿娘住过的。”话音刚落。卫圆灵放下褰帘的手,道:“阿姐,到了。”

    卫茂漪不要人搀扶,率先跃下马来。待到都下了马车,方才问卫圆灵道:“这些年来,你可曾回来看上一看?”卫圆灵但觉骨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而后化作一声长叹。卫茂漪轻嗤道:“许多年来,我是没勇气踏进此地的。”

    行经处,蔓草半人之高,尸骸遮掩;举目时,殿宇墙壁倾颓,蛛丝满室。卫容与走在最前,用手披开杂草,听音与视夜担忧他被虫蛇蛰咬,一个挽着他,一个替他开路。卫氏姐弟两个随走随看,不一时,便相去卫容与三人三丈来远。

    卫茂漪道:“我灵修与吴越同为古族,不想千年后,竟生出了云泥之别。”卫圆灵接口道:“一个墨守成规,与世隔绝,不知变通,反以此为荣。一个不守成法,与时偕行,继往而开来,遂而能够如日中天。”说着时,偷眼瞧了卫茂漪几遭。卫茂漪笑道:“你不必怕我烦忧,我不是柔祇,不惯伤春悲秋的。况且你所说的,正是解了我的疑难。”顿上一顿,又道:“你再替我想想,晋国为何不是拉拢陶国,反是挥兵灭了它?”

    卫圆灵自向前迈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去看卫茂漪,答道:“必是拉拢不成了。陶人多半富埒王侯,难免惹人眼馋,数百年来又从不依附大国。得不到便毁弃,以防便宜了旁人。”卫茂漪颔首,暗忖道:“只怕是有人爱而不得,故而毁弃。陶澍有否推波助澜,尚未可知。”卫圆灵又道:“姐夫年不及而立就殁了,想来是多年伤神所致。要统领一国之众,又要周旋列国权贵,颇多艰难。”卫茂漪昂首望天,神思游移,口里说道:“当年我只道他是个逢迎钻营的,却是忘记了,世间谁人愿意终日里讨好他人?如不是为国人有所谋求,何消处处笑脸迎人?”复又思量道:“花柳美人之誉,想来是有几分倚门卖笑意味的。”念及此处,又是悲叹,又是疼惜。

    这时节,卫容与在前先是痛呼,后一叠声嚷叫起来。卫茂漪登时面色惨白,身如游蛇,倏忽已至跟前。原来是卫容与拨弄草叶,不意划伤了手指,喊了一声。听音与视夜见卫容与手上滴血,自认照顾不周,忙跪地请罪。卫容与教她两个起来,二人坚决不肯。

    卫茂漪一把扯过卫容与,上下查看一番,仅是破了手指,便用帕子仔细裹扎了,始才长舒一口气。看看正自跪在当地的听音与视夜,伸臂欲要搀起,两人齐齐稽首,道:“小奴失职,且容请罪。”卫茂漪见状,拧起眉头,道:“动辄下跪,是哪里来的规矩?”

    听音额头抵地,应道:“官家的规矩,小奴万死不敢违逆。”卫茂漪冷笑,道:“姓陶的规矩,不是我姓卫的规矩。你两个既跟了我母子,就该依我的规矩来。我教你两个起来,你们速速起身就是。”两人对觑一眼,先后立起身来。卫茂漪教卫容与替两人拍打身上尘土,二人连连后退,称道不敢。卫容与遵依母命,忙几步上前,听音二人则紧几步退后。卫茂漪道:“我晓得你两个,既是认了我儿为主,便以主君之礼待之。只是,容与从小便跟了我,不曾讲究甚么规矩体礼,更不必说跪拜了。将往日一切俗礼,尽总捐了,咱们才好共处。若是仍前讲礼,咱们两两不便,只得放你二人回陶了。”听音与视夜闻言,彼此对望,正要作答,卫茂漪仍前伸手去抚弄腰间香囊,不承想,手上抓空,心头大震。

    卫圆灵在侧,见卫茂漪弓身拂开荒草,径向后行去,晓得是失了贵重物件。于是往腰里瞥了一眼,果然先前系在汗巾子上的鸳鸯香囊,不翼而飞。听音两人亦瞧出是丢了甚么,忙来问询。卫圆灵手指腰间,两人立时明了,原来是陶奎林头发绣成的鸳鸯香囊没了。

    于是乎,四人皆佝偻了身子,在荒草丛中摸寻。直至金乌西坠,卫圆灵拭了把额头汗珠,道:“阿姐,明日再来寻罢。”卫茂漪仍是将头埋在草窠里,应道:“你们先回寨子去,我再找一会子。”卫圆灵闻言,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踱去。

    不一时,他折回卫茂漪身前,摊开手掌来。卫茂漪见他掌中之物,忙夺将过来,恨不能半丝寸缕之间都验视了,方才收回袖中。抬头去看卫圆灵,但觉其气喘微微,原想责问几句,又捏捏袖子里香囊,便作罢了。于是,一行人戴月驶进了寨子。

    栅门开处,一个少年立在当地,身形伟岸,看不清形容。卫茂漪见了,断定非是灵修族人,却又疑怪此人因何能够走出山下迷林。比及觑得近了,疑云尽释,原是不是别人,正是薛云从。

    薛云从向卫氏姐弟一拜,道:“大哥夫妇着小弟前来,送些米粮,近日怕是要叨扰了。”卫茂漪在金陵城时,便喜爱此子行事稳妥,当下见了,笑道:“薛公子千里而来,不嫌弊寨简陋、我姐弟怠慢就是了。”

    薛云从日间同卫圆灵讲论兵法,有时教卫容与温书,在寨子里住上一月,便告辞而去。将近金陵城,掐指算算日子,料想苏夜锦与卫柔祇两个都不在城中,便调转马头,往云间行去。

    他虽是西秦望族出身,然父祖辈俱是西蜀官宦,四岁上被秦国端王屠了兴州,父亲刎颈母投缳,养母十岁上又得病死了,从此颠沛流离。到了楚国的酉阳书院,吃饱了饭,却少不得挨打受骂。如此度日,两年后,苏夜锦来到,怜他瘦弱,常替他出头。两人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从此生死相随。

    念起往事,忽生出隔世之感来。抵达云间,径奔向码头,果见一人,绿衣鞓带,临风而立。听得脚步声,回过头来,露齿一笑,涛声盈耳,海水如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