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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海外鲸涛
    第二十五章  海外鲸涛

    蔚蓝之下,鸥鸟起落,恰如白云之聚散。一艘巨艦停靠码头,苏夜锦坐在凉茶棚子里,眼望着薛景从指挥一班水手,正往船舱搬运货物。斟上一碗茶汤,起身欲要送上前去,忽闻得有人唤了一声“锦儿”。

    苏夜锦回身,紧两步到来人跟前,一手扶上胳膊,道:“娘怎么来了?”苏夫人顺势在他手背捏了一把,恨声道:“我若是不来,怕又是一年半载见不上你的面了。”这时节,苏河镇赶将上来,埋怨道:“锦儿就要出海了,你又来作甚?”苏夜锦忙施了一礼,道:“父亲大人。”苏河镇微微颔首,眼盯着苏夜锦,他半生只得此子,更兼文武双全,可谓老怀得慰。

    苏夫人当下听了苏河镇之言,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青布包裹来,塞进苏夜锦怀里,道:“做娘的担忧儿子海上受饥挨饿,做了些吃食,巴巴地送来,还做错了不成?”苏夜锦正要开劝,孰料苏夫人瞟了眼苏河镇,笑问道:“你又来作甚?”苏河镇登时憋红了脸,好半晌咕哝说道:“我是追你而来的。”苏夫人嗤笑道:“放心不下儿子便说是放心不下,摆出严父的款儿来,是给哪个看的?”

    薛景从见一家子说得热闹,便步到跟前来,向苏家二老行了礼,自与苏夜锦并肩而立。苏夫人抓过薛景从一条臂膀,道:“好孩子,你与苏大哥最是情好的。出海后千万替大娘看顾他,饥时吃饭冷时添衣,渴了饮水乏了困觉,仔细身子,切莫生病。”苏夜锦笑道:“娘当真是拿我做小儿了。”话未了,但听得劈天一声响,似是重物坠地,继而水手乱攘攘做一团。

    众人举目去看,原来是平地刮起旋风,须臾而逝,竟是吹折了一处桅杆,恰落在码头上,幸而未曾砸伤人口。苏夫人拍着胸腹,连连说道:“大凶之兆,大凶之兆!”说罢,拉起苏夜锦就要家去。苏夜锦道:“怪力乱神,都不可信。左不过是断了桅杆,接续上就是了。”苏夫人见拉他不动,回身就往苏河镇胸膛捶上一拳,道:“陶国都亡了,官家生死未卜,你父子两人仍是死守着他的政令。”

    苏夜锦正色道:“官家钦命儿子为海运使,儿子承旨,便只得如命而行。除是下诏,废去儿子的海运使之职,儿就必得领人出海行商。”苏夫人见儿子言辞凿凿,不再劝阻,只在心中默祷,祈求神明护佑。

    一家子又话些家常,苏夫人对儿子一番叮咛后,始才放他上船。苏夜锦站在甲板上,看着苏河镇夫妇。扯起风帆,不一时,身形渐渐杳然,直退至一星黑点,才步进船舱去。拆开青布包裹,见是玫瑰酥、如意糕、糖蒸酥酪各色点心,并小黄瓜、酱黑菜、糖蒜、腌水芥皮四品酱菜。苏夜锦捏起一块玫瑰酥,投进嘴里,含英咀华一般,细细嚼来。

    一个短打装扮的推门进来,抱拳行礼讫,道:“大人,目下船正往南行。不则一月,即可抵达占城。”苏夜锦掷与他一块糕,教他坐下,问道:“晨星,官家多不在了,你仍随我海外通商,可有后悔?”晨星咽下糕饼,应道:“不拘官家是否升遐,御令焉能不从?况我若不跟随大人,又能跟谁人?”

    苏夜锦听了,且不答言,只掏出三个指南针来,三针齐齐指南。晨星亦不再多言,自回房里,取出一个小木匣,里面十二方乌木板,大小不一,此唤作牵星板。另有一象牙方块,四角缺刻,且缺处长短各异。他一手执木板,手臂伸直,两眼望天,或可使象牙块四缺刻,皆可测算船舶位置,此即牵星术。晨星用帕子仔细揩拭一番,珍重收起。这是临来云间时,陶奎林赐下的,多年来宝贝似的,未尝一用。

    舱底三十三个壮汉用肢踏动机关,驱动转轮。高帆电逝,巨艦云飞,一路南下,径往占城而去。

    一日,月明星稀,苏夜锦与薛景从盘腿坐在甲板上。两人围着一个矮几,上摆几碟鲑菜。薛景从夹起一条芥根入口,闭目细细品来,道:“大娘的手艺,愈发好了。”苏夜锦将杯中酒仰面而尽,亦替薛景从斟上一杯,道:“这也我娘酿做的,你且尝尝。”薛景从依言,执起酒杯,方沾上唇瓣,但觉船身晃荡,手上一抖,酒水溅在脸颊上。

    两人对看一眼,齐齐起身。薛景从扶舷俯瞰,海水腾起,一波猛过一波。苏夜锦昂首望天,乌云罩月,星月之辉半点也无。晨星跑将上来,问道:“方才是有何事?”他见今日无事,便先自回房安歇。不想正要睡去,却被震荡醒来。

    苏夜锦仍是看天,半晌答道:“怕是要变天了。”晨星闻言,忙命水手放下桅杆。正行事之时,一阵风过,自东穿向西,巨艦随之晃动了三下。一个水手正手托桅杆,欲要落地,不想脚由船颠动,一个趔趄,仆跌在地。其余人等不及施救,桅杆脱手,顷刻裂作两截。晨星忙上前查看,不承想,一个浪头打来,其高百丈,其势若奔。薛景从疾呼道:“快快拉起桅杆。”

    晨星一边厢张起风帆,一边厢将舱底踏动机关的三十三人尽数唤醒。苏夜锦驾船,堪堪躲过巨浪。众人尚不及欢呼,远望见数层千尺浪,粼粼雪灿,径直朝船扑来。薛景从大喊一声,驰船如飞,比及浪来,仍是拍打上了船尾。

    行至波平处,众人悬心下地,个个长长舒气。苏夜锦步上甲板,验看了仆倒水手伤势,着人扶他回房歇息。邀上晨星,与薛景从三人围坐小几饮酒。薛景从笑道:“此番定要好好品尝大娘酿的酒。”三人各是三杯酒下肚,一个水手慌慌然上来,道:“舱里漏水了。”

    苏夜锦手上酒盏顿住,薛景从酒水梗在嗓子里,咳喘不止,晨星则是放下酒杯,径直奔进舱底。原来,方才浪打船尾,船身颠动之际,撞上海底暗礁,杉木板生出裂纹来。苏夜锦与薛景从紧随其后赶来,见状,忙取来艌料。所谓艌料,乃是麻丝、桐油,与石灰混合而成的,用以填塞船板。

    一班水手七手八脚,将积水清出,又仔细涂抹了艌料。三人看在眼中,心底稍安。孰料,一口气还未呼出,甲板上便有高声嚷作一片。三人听在耳中,登时变脸变色。原来,一层雪浪排空,上可触云,下可拂地,东接长白,西涉葱领,劈面迎上巨艦。

    苏夜锦面目铁青,疾去掌舵。薛景从厕身在水手中,忙扯风帆。晨星则取来牵星板,执起乌木板与象牙块,两眼望天去寻北斗七星。薛景从忙里偷闲,见他行止,朗声道:“晨星,眼下情形,陶君是护佑你不得了。且不如自救,你快快去舱底,看着踏动机关。”晨星闻言,面上一滞,收起牵星板在衣襟。

    正在此时,海底腾起两股旋风,自东徂西,翻转扶摇,犹如羊角,夹峙巨艦。晨星正欲下舱,脚下不稳,跌倒在甲板上。巨艦裹挟在旋风里,颠到东来晃到西,一根桅杆嘣地一声折断,一截仍伫在船头,另一截掉入茫茫大海。众人有的仰面望天,有的低头看海,尚不及回神,船身猛然一震,又有两三人仆跌在地。舱底有人高喊道:“船舱漏水了。”

    晨星连滚带爬到舱底,方才裂纹破开成一个斗大的窟窿,他忙就近抓取物事来堵。手伸入水中,分明摸到一条裂纹,延伸广长,顿时有几分慌神。还不及细思,船身又是一阵颠簸,舱底顷刻灌满海水。晨星无奈,只得命人朝海中抛洒货物。

    舱底手忙脚乱,舱里的苏夜锦额上汗珠密布。好容易躲过巨浪,孰料一重未了,又是一重。展眼见浪高竞天,情知躲不过了,忙闭目凝神。睁开眼来,紧握舵盘,旋转如电,极力向南驶去。雪浪壁立千仞,且大有不断增高之势,正向巨艦推移而来。远望去,浪如飞瀑,艦如蝼蚁,雪浪自上倾泻而下,巨艦瞬息了无影踪。

    不一时,浮木泛起,并有几个人头露出海面来。众人抹了把脸,急急呼唤伙伴。此时,风夜无月,漆黑一片,彼此辨不清形容,只得相互喊话。又不一时,十数人或抱木箱或扶船舷,冒出脑袋来。一伙人呼来嚷去,说是不见了苏夜锦、薛景从,与晨星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