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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云间飨祖
    第二十八章  云间飨祖

    苏夜锦与薛景从并肩立在埠头,追忆前事,不胜感怀唏嘘。薛景从稳定了心神,问道:“大嫂现在何处?”苏夜锦应道:“柔祇正在家中,备办祭祀一应之物。”于是乎,薛景从拍了拍苏夜锦肩头,道:“咱两个回去罢,莫要大嫂久等。”

    前尘影事,尽归尘土;岁月不居,转瞬成空。

    卫柔祇正在内宅指挥丫鬟婆子扫洒灵堂,苏夜锦悄然踱步近前,揽住她的腰肢,笑道:“夫人辛苦。”卫柔祇娇嗔一声,道:“晓得我辛苦,须得陪我街上走走。”苏夜锦捏了把她的粉颊,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却说,卫柔祇虽为人妇,仍是不改稚子心性,爱玩爱跑,贪吃贪说,不解之事定要求个明白。她一路疾行如风,凡遇人多之处,必要挤进前去瞧看。苏夜锦惟恐她磕了碰了,一路小心护持。

    卫柔祇接过店主人的纸包,取出一块玫瑰酥塞进苏夜锦嘴里,径自往前行去。见一座楼里有人说书,回身去唤苏夜锦时,踪影全无。她忙循旧路去寻,苏夜锦正立在一个鱼贩摊前。卫柔祇上前,一拳敲在他身上,嗔怪道:“你在此地做甚?”苏夜锦一把扯过她,指着鱼贩,问道:“你在灵修时,可曾见过此人?”

    卫柔祇看他所指之处,乃是一个黑瘦汉子,满腮胡须,面目甚为年轻。再细审一番,摇头道:“我不识得。”苏夜锦挽起她的手,步至鱼摊前,唤道:“晨星。”

    汉子抬起头来,呆愣愣看着眼前二人,一个惨绿长袍,英姿卓荦,一个桃红裙衫,姿容秀媚。好半晌,才伸出手来,指着苏夜锦道:“海运使大人。”

    苏夜锦一把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一番,较往前更为瘦削了,两手青筋凸起。问道:“这些年你去了何处?”晨星道:“当年船沉后,我受了重伤,被一艘渔船救下,将养了一年才得下床。”苏夜锦又问道:“为何不来寻我?”晨星笑道:“磕伤了脑袋,许多事多不清明了。况我再到云间时,你已经入主金陵。”话到此处,两人俱各唏嘘。卫柔祇在一旁看着,她晓得苏夜锦海上遇险之事,今见此光景,亦随之黯然。

    苏夜锦拍拍晨星,道:“多年未见,到寒舍叙叙旧如何?”晨星看看地上的各色海鱼,犹豫不决,苏夜锦立时会意,笑道:“巧得紧,我与拙荆正是来买鱼的。”说罢,朝着卫柔祇挤眉弄眼。卫柔祇心下匿笑,说道:“正是,正是。还请大哥不嫌简慢,好教妾身备酒相待。”晨星听了,忙向卫柔祇一揖。卫柔祇倒是骇了一跳,忙忙还礼。苏夜锦笑道:“不愧是官家从小调教出来的,患难之时,仍是礼数周全。”

    三人同归苏府,薛景从见是晨星,不免又生出一番感慨。不一时,菜肴摆放上桌,苏夜锦替晨星斟上了酒,两人对饮毕,问道:“尚不曾问,你现居何地?”原来,当年晨星伤了脑袋,昏迷漂浮海上,被崇明岛上一个打鱼的老倌救了,带回家中医治。老倌见他做事稳重,便将女儿许配给他。晨星婚后,逐日捕鱼过活,倒也安顺。

    薛景从听了,倒了杯酒与晨星,道:“哥哥成亲,尚不曾恭贺。谨以此酒,聊表心意。”晨星吃了酒,对苏夜锦道:“听方才说话的意思,大人也是娶过亲的了。”苏夜锦搂住卫柔祇肩头,向自己座上带了一带,笑道:“你且看看,可是个面熟的?”晨星只瞟了一眼,立时将目光收回,道:“夫人生得面善,却也是初次觌面,称不得面熟。”

    苏夜锦低头使了个眼色,卫柔祇撑直身子,笑道:“贱妾出身灵修,娘家姓卫,家姐闺名茂漪。”晨星闻言,张大了嘴,圆睁两眼看向卫柔祇,心底细想卫茂漪形容。昔日见卫茂漪时,艳如朝阳;目下眼前的美人,秀如彩月。虽是神韵不一,细觑之下,眉眼竟有三四分的相似。卫柔祇微微笑道:“贱妾凡姿陋质,远不及家姐那般神仙似的人儿。只是一母同胞,多相仿几分。”

    晨星回过神来,满上一杯酒,行至门首,望空浇奠。复又折回坐下,问道:“我跑海这些年来,曾听闻漪夫人产子事,不知真假?”苏夜锦看了卫柔祇一眼,应道:“小主人现已有八九岁光景了,且是相貌性情,与官家一般无二。”卫柔祇撇嘴,回驳道:“容貌仿佛,只是性情未必。”两人分辩之时,晨星又沥酒道:“官家阴灵不远,护佑小主人安康平顺。”祝毕,对卫柔祇说道:“望夫人告知官家晚岁光景,不胜感激。”

    于是,卫柔祇将南燕士兵迷失树林,卫茂漪乌蛮国寻觅活人蛊,陶卫来生之约,两人共卧桃花裀,卫茂漪随身携带骨灰瓮,诸事总总,一长一短,又添些感怀之辞,尽都告诉了众人。苏夜锦曾听她提起,今日听来,仍是不免恻恻然。晨星听罢,心绪如潮,久久不能平复。薛景从见状,替两人斟上酒,道:“斯人已逝,两位节哀顺变。”

    晨星端起酒杯,在门首淋漓浇下。奠讫,跪伏在地,稽首三遭,方才起身回座。苏夜锦看在眼中,心下惨淡,吃了杯酒,说道:“官家命我做海运使,如今看来,是不能再遵御令了,晨星且来代我行事罢。”晨星怔怔然看了苏夜锦半晌,应道:“我只是奉官家之名,前来辅佐大人的,岂能越俎代庖?”

    其夜,晨星在苏府宿歇。独自躺在床上,想起苏夜锦日间所言,辗转不能成眠。他何尝不想出海?海外通商,乃是陶奎林夙愿,亦是他的生平志向。然而,陶奎林任命的海运使终究是苏夜锦,他岂能违拗官家之意?正在左右思量之时,房顶一团红影飘过,倏然无声。

    红影轻轻落在一个钻山厢房屋顶,蹲身细听房里动静。只听卫柔祇说道:“你且坐下。”苏夜锦笑道:“我头上又无花朵钗钿,坐下来做甚么?”卫柔祇不由他再多言,拉过人来强按在镜奁前,执起玉梳,替他篦起头发来。口里说道:“姐夫在世时,阿姐每日清晨都为他篦发。我当时看在眼中,心里好生羡慕,就想着,将来定要寻个如意郎君。”苏夜锦正自闭目,闻言动情,一把将人捞进怀里,道:“如今找到了一个,可还称心?”

    卫柔祇声如银铃,咯咯笑了一会子,又佯装俛面凝思。苏夜锦看着,伸过一手来,呵了两口气,便向卫柔祇胳肢窝两胁下乱挠。卫柔祇素来触痒不禁,身子左躲右闪,在苏夜锦怀里蜷作一团,忍不住喘得笑出眼泪来,口里道:“好哥哥,饶了我罢。”苏夜锦见她讨饶,收回手来,问道:“可还称意?”说着时,竖起两指,在她胁下又捏了一下。卫柔祇忙忙应道:“自然是称心如意的。”说罢,两臂环上苏夜锦脖颈,将头埋在肩窝。

    苏夜锦趁势将人抱起,放回床榻上。卫柔祇面上红霞消散,方才直起脑袋来。苏夜锦在她玉颊上捏了一把,道:“闹了一日,早些睡罢。”言毕,自弯起腰来,替她将鞋袜脱了。卫柔祇赤着一对葱白似的脚,在苏夜锦胸口一蹬,笑着滚进里壁去了。

    此时,趴在房顶的栖碧梧,听着两人意洽情浓,五指悉数没入鳞瓦之中。过了一阵,里面没了声息,正要掀开瓦片来细看,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上,将掀起的瓦片悄然盖上。栖碧梧猛然抬头,见是薛景从立身在前,两眉紧锁。他抓起栖碧梧一臂,飞身下了房顶。

    两人落地,径直出了内宅,在廊下拐角处站立。薛景从放下栖碧梧手臂,道:“碧姐姐,大哥教你留守金陵,你却暗地里跟来云间。这也罢了,你每夜来窥觇他夫妇两个,实在不合情理。”初时栖碧梧但昂着头,满脸淡漠,听到此处,半垂下脑袋来。薛景从见状,心先自软下半分,接着道:“大哥业经成婚,是有妻室的人了。碧姐姐莫要再胡思乱想,伤人又自伤。”栖碧梧冷笑一声,道:“人不是能纳妾的么?”薛景从摇了摇头,道:“大哥曾在卫家姐姐前立过誓言,今生绝不纳妾。他是个一诺千金的,碧姐姐想他负恩背盟么?”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晓得碧姐姐收翼之由,然而此事万不可以男女之情衡量,碧姐姐切勿多心。”栖碧梧听了,周身霜打一般,魄散魂消。回到下处,自关了房门,从枕下取出一件宽大绿袍来,这袍分明是男子之物,颇有些年岁,衣角几处磨损。栖碧梧将绿袍罩在身上,横躺上榻,睁眼望着帐顶,直到天明。

    卫柔祇执妇礼,随苏夜锦追荐先严先慈。祭祀讫,晨星前来拜别。他终是答应了苏夜锦所请,替他出海,与各岛互通有无。云间事了,苏夜锦携妻带弟,复又折返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