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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西窗夜话
    第四十章  西窗夜话

    当下卫茂漪听闻栖碧梧报恩而来,不免诧异,再拿眼端详了她半晌,实在想不出何时见过此人。栖碧梧背转身去,褪去外裳并里衣,只见琵琶骨处,左右两个黑痂,分明年代久远。她重又穿起衣裳,缓缓说道:“西川剑阁,羽族南宗,天空之城,姐姐可都记得?”卫茂漪俛面沉思,但觉迷雾之之中,依稀一个幼女,衣衫坏弊,一对赤金翅膀俱被铁链绑缚,于是不由失声道:“当年那女娃居然是你。”

    原来,卫茂漪与陶奎林初识于西川锦城,而后随他去了天空之城。在一家酒肆里,见一个女娃手脚翅膀俱被捆锁,驱使如贱奴,便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替她解了铁索。不承想,当年的羸弱稚女,业经长成了纤长秀美模样。

    卫茂漪顿时生出了亲近之感,执起栖碧梧的手,问道:“好妹妹,难得你还记得我。”栖碧梧暗暗收回手来,道:“姐姐大恩,我至死不忘。”卫茂漪想她性子冷淡,又不通世故,便不计较其无礼无状。正色问道:“现下临海君在何处?柔祇可有随行?”

    栖碧梧应道:“临海君正在广固,柔祇也在。”卫茂漪闻言,心上一惊,待听她话毕,这一惊又攀了个浪头。只听栖碧梧又道:“不惟临海君,留仙君与卫公子都在,他们正在商议将姐姐救出。”正在此时,有人厉声嚷道“刺客来袭”,仿若一杆利剑,刺破长空,接着便是一叠声的喊打喊杀。含凉殿内外,从梦中惊醒,各处纷纷举火。卫茂漪拉过栖碧梧,闪身躲进了寝居。

    栖碧梧笑道:“想是留仙君的人到了,姐姐快走。”卫茂漪听得糊涂,讷讷问道:“刺客是留仙君派来的?”栖碧梧应道:“临淄有太学生花红悬赏,要取慕容铮人头。”卫茂漪忆起初见景留仙时,凌云台下一众男女,静坐听候光景。他当时曾言明不愿与一国之君为敌,今日反而背其素志而行。想到此处,卫茂漪心下戚戚然忽有所动。

    栖碧梧见卫茂漪犹豫,牵起她的臂膀就往外走。卫茂漪反手拖住她,疾声道:“妹妹且住。我走容易,我的儿子要离开却是万难。”栖碧梧急道:“姐姐先行离开,你的儿子再做打算。”卫茂漪摇头说道:“慕容铮劫去了容与,正是要钳制于我。我若就此走了,只怕母子再难相见。”栖碧梧听了,脸上不禁露出难色来。

    卫茂漪道:“你回去见了留仙君,替我谢他好意。另捎句话与他,只说暗杀行刺之事,可一不可再。”歇了一歇,又道:“我在燕宫,足矣自保,教他们不必挂念。广固乃是是非之地,速速离开为妙。”栖碧梧听罢,半晌才弄得清明,问道:“姐姐是仍要留在燕宫?”卫茂漪颔首,又道:“我自会设法将带上容与,平顺出宫,你们毋须挂怀。”

    话声未落,便听得穆晴曛再门外喊道:“姐姐可还睡着?”卫茂漪闻言,心头火起,没好气说道:“我的儿子尚在燕主手中,大可不必疑心我跑了没有。”门外又是两三人窃窃私语之声,卫茂漪对栖碧梧道:“你趁乱离宫去罢。待会子城里禁军入宫宿卫,人多眼杂,只怕看到了你。”

    殿外吵嚷渐歇,卫茂漪密地里燃起一支蜡烛,探手衣襟里,取出一枚香囊,交颈鸳鸯,白头黑翅。拆解了丝绳,囊中是一幅折叠了的宣纸。铺展开来,只见上有八字:玉玺铸成,诏书写就。

    卫茂漪略一沉吟,提起笔来,写下“搁置不用”。将笔搁在砚台边沿,捂上脸颊,良久之后,似下了老大决心,颖毫饱蘸浓墨,郑重题道:“生花陶君,绣被裕王,不秘之闻,失欢故国”。

    栖碧梧一路飞檐走壁,将身子隐在暗处,飞回众人下榻之处时,分明听得漏鼓四挝。大堂里,景留仙与卫圆灵相对而坐,一个低头把玩杯盏,一个不时瞟向门首。右手边的长几前,苏夜锦一手叉腰,两眼紧盯大门,一瞬不瞬。寸外之地里,卫柔祇跪在席上,做祝告状。扇风之声,循环而下,众人齐齐望向大门处。

    苏夜锦站起身来,拽开大步,卫柔祇身形一晃,迅若流星,挡在栖碧梧前,左瞧右看,不见第二人,于是问道:“我家阿姐在何处?”栖碧梧绕开她,径直步至苏夜锦处,端起他用过的茶盏,痛饮起来。卫柔祇见状,面色不由一僵。

    看看栖碧梧一连吃了三盏茶,方有饱足之意,苏夜锦开言问道:“姐姐是不愿同来么?”栖碧梧一行捋起袖子擦嘴,一行应道:“她心系儿子,怕走了后母子分开。”景留仙插口道:“要将母子两个一并带出,确实难事。”栖碧梧看向留仙君,说道:“她有话告诉你,说是暗杀的事,可一不可再二,教你罢手。”

    景留仙手上折扇摇了两摇,道:“闻得街上执金吾挨家搜索,就晓得是失手了。”顿了一顿,又问道:“她还有何话留与我?”栖碧梧看向外围的视夜、听音两人,道:“她有令给你们,说是都写在了卷轴里。”闻言,视夜先自迈步上楼,不一时,手执一幅卷轴,与听音一道展开,只见十六个字,正是:生花陶君,绣被裕王,不秘之闻,失欢故国。

    卫柔祇默念一遍,不解其意,便去看卫圆灵。卫圆灵但抬头与景留仙对觑一眼,彼此都不言语。苏夜锦盯视卷轴,蹙眉道:“姐姐此是何意?”卫圆灵笑道:“此是阿姐私事,又是听音视夜的差使,咱莫要多言。”苏夜锦又问道:“姐姐可还别有话说?”栖碧梧道:“她说广固是非多,教咱趁早离去。”

    卫柔祇挽上苏夜锦胳膊,身子亦靠近几分,道:“真是说笑,阿姐与容与没有脱离险境,我们岂能弃之不顾?”栖碧梧高昂了粉颈,斜乜卫柔祇道:“这是你家姐姐的话,我代为转达罢了,又不是我的意思。”卫柔祇欲要上前争辩,卫圆灵抢先说道:“大家都累了几日,既然此事不谐,就暂时歇上一宿,别做区处。”言毕,透过西窗望去,东方隐隐现出清光来。

    众人各各归房安寝,卫圆灵正要推开房门,却被听音叫住。视夜道:“非是我两个有令不遵,惟恐此令有假。”听音接口道:“夫人素性仁厚,于小陶君始终怀有歉疚。”声音转微,又道:“晋人而外,多不待见龙阳。”卫圆灵轻叹口气,道:“她是发了狠了。寡母不易,又遭人幽囚,你两个多体谅她一二。”

    这边厢,景留仙临窗而坐,拿起银剪铰断了一截灯芯,忆及卷轴之言,生花陶君,绣被裕王,不秘之闻,失欢故国,一十六字,字字诛心。前番高阳馆会盟之时,带头发难的陶彰,原是与中山王最是相得的。然而此人迂腐,只愿奉嫡子长孙为陶君,所以陶奎林宫变后,两人日渐疏远。想来他的意思,定是仍要以陶澍为尊。存这般想头的,在陶国商贾里大有人在。陶人尊儒崇道,极重人伦,脱获陶澍断袖之事流播开去,必不能够再见容与陶。

    景留仙又想到,当年卫茂漪生花坊里只看了陶澍一眼,便心跳气喘,不敢上前。此事若成,卫茂漪将来只怕要自刎谢罪了。思及此处,不胜唏嘘。倏然灯焰一矮,眼前明灭不定,原来是覃思冥想时,手上银剪不停,竟将灯芯截去了大半。

    翌日,众人起身,已是辰时。索性教堂倌摆上中饭来,草草吃过,又聚在一处商榷今夜如何如何,明朝怎样怎样。论了半日,不能再遣人入宫行刺,亦不能径自闯宫,于是个个技穷,纷纷垂眸。正当此时,但闻得客栈门首一声骏马长嘶。

    不一时,一个身穿莲青色衣衫的女子迈步进店,游目四顾,径望景留仙处行来。先是行了一礼,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张请帖来。景留仙见是朱红绣封,道:“终是有一件喜事了。”打开来看了一眼,随手掷与莲青衣女子,道:“我在广固之事未竟,暂不回绛城去。你备上一千贯洗儿钱,下月送到李大人府上。”

    莲青衣女子收回帖子在衣襟,又道:“却有一桩怪事。李家的汤饼会分治了两席,一个在李大人府上,另一个却在鄂侯府里。”景留仙眼波一轮,讥笑道:“景怀璱的狐狸尾巴终是露出来了,他分明是在揽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