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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汤饼之宴
    第四十一章  汤饼之宴

    息灵蕴一曲《广陵散》毕,仰面望向玉兰树,枝干参天,碧叶扶疏,只是枝叶之间,阒无人踪。自从前番景怀瑜跨马游街,息灵蕴再没见过这个景家小儿。梅香坐在一侧,听息灵蕴奏阙,意犹未尽,正自闭目遐想,忽而听得一声太息,睁开眼来,见息灵蕴形容惨淡,颇有梨花带雨之情态。

    梅香奇道:“姑娘因何叹气?”又“哦”了一声,自问自答道:“今日乃是礼部侍郎家的汤饼会,姑娘收了请帖,是该去他府上庆贺。要送的礼,我早早就备下了,少刻姑娘直接带上就是了。”歇了一歇,又道:“绛城不比咱潞州,达官贵人多,姑娘身在官场,少不得应酬。就是心里厌恶,也得忍着。”息灵蕴见她自作聪明,只含笑不语。梅香拍了一下脑门,连声嚷道:“该死,该死,都这早晚了,姑娘快快换了衣裳。”一行推搡她,一行接着道:“姑娘中举前,在家中读书,常常忘记吃饭睡觉。每逢老爷的生辰,偏多记不起来,为此姨娘们没少背地里诋毁姑娘。咱现在绛城,凡事可得留点心。”

    息灵蕴一路听她絮聒,直到被推进房里,才开口说道:“我不须你伺候了,你且在外候着,待会子替我梳头。”说罢,反手扃上了门扉。不一时,她在房里喊道:“梅香进来罢。”梅香进门来,只看了息灵蕴一眼,顿时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息灵蕴身穿桃花云雾烟罗衫,腰上系一条素绢马面褶裙。她从小衣裳绝类男儿,从不曾穿过艳色,所以梅香乍见这衣装,便不由怔住了。息灵蕴见梅香仍是立在当地,唤她近前来,自掀了镜袱,道:“你替我梳头。”

    息灵蕴虽是常年随挽发髻,然而梅香伺候她多年,梳妆打扮,不在话下。当下替息灵蕴梳了个新巧式样,问道:“姑娘看看可还凑合?”息灵蕴生是女儿身,却没女儿命。自幼被母亲假充养子,读书习字,管账理事,再大些又走了科举,所有对于香粉胭脂、衣裙钗环,不甚了了。此时对镜照鉴,见螓首蛾眉,明眸皓齿,自羡艳压桃花,于是点头说道:“甚好,甚好。”说罢,从奁盒里取出一条银红如意云暗纹绣帨来,又道:“替我戴上。”

    梅香心下更奇,依言将绣帨插在息灵蕴发髻后。忍了又忍,终是开言问道:“姑娘不是赴宴么?”息灵蕴点头称是,梅香又问道:“贺客里可是有姑娘看中之人?”息灵蕴面色一僵,站起身来,道:“既是喜事,就该穿件喜庆的衣裳,你哪里来这许多猜疑?”梅香连连称道自己多心,一边厢将一个锦盒携在腋下,一边厢牵起息灵蕴的手,同踏出房门。

    待息灵蕴在马车里坐定,梅香又叮咛了一番“官场中人,见面三分笑”的说话,才放心放人离去。马车辚辚,径望鄂侯府而去。

    却说,这礼部侍郎李骞的夫人景氏,正是鄂侯景家的近派同族。景氏闺名柔荑,与其夫原是同榜进士。因当年会试,举子贡院出场混乱,李骞遗失了一枚祖传玉佩,正被景柔荑拣了去。因男子脚程快,比及景柔荑追出去时,早不见了人影。孰料天缘凑巧,放榜之期,两人同来看榜,景柔荑认出李骞来,将玉佩送还。后来,二人同入了翰林院,朝夕相对,互生出爱慕之意。再后来,景柔荑辞官回家,与李骞共携连理。当时,绛城上下,将此一段姻缘,传为佳话。

    不一时,息灵蕴在鄂侯府门前下车,管事的见了,忙迎上前去,笑道:“息大人,小人恭候多时,请随小人前来。”息灵蕴微微讶异,随着管事的绕过影壁,穿越回廊,见来往贺客,俱是青年俊彦,并有她的不少同年。心中讶异更甚,但只且行且听。将及大厅时,若不在意问道:“景大人可在府?”管事的答道:“息大人所说的是大爷还是二爷?二爷新近在五成兵马司补了中城兵马指挥,也是大人了。”息灵蕴面上一红,忙扭过脸去,正要寻思搪塞,管事的自问自答道:“两个景大人都在家中。今日是姑娘的公子满月,岂有不在的道理?”

    鄂侯府上的大厅乃是一跨所三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轩敞宏丽,四通八达。管事的径将卫茂漪领至右边厢的正房,此时里面三五个锦衣少年,或立或坐,举止骄奢,与庭中之人,全然二致。

    息灵蕴拿眼一瞧,见个个面貌生疏,便自去临窗一个大炕上坐了。众少年展眼见是一个绣服美人,纷纷注目。使女送上茶来,息灵蕴告了谢,自捧了茶盏细啜,旁若无人。殊不知,此时正有一对眸子,黑白分明,透过珠帘,紧盯了她。良久,放下帘子,回身嘻笑道:“还是上官的话好使,她果然来了,且看我怎生替其报了当日折花受辱之仇。”

    又吃了一盏茶,一对使女,各拎着提盒,鱼贯而入,将三间正房桌案上俱摆放了酒菜。众少年一道步至桌前,却空出为首两个正座来。息灵蕴自然不敢上座,随后坐在末位。桌是八仙桌,所以正对了上首二座。少年们却不举箸,但垂了两侧胳膊,似在等待。息灵蕴见状,料定是有了不得的人物要来。果不其然,琅琅一阵落玉后,两个少年从厢房里踱出。

    座上少年起身,个个拱手为礼。息灵蕴不明所以,只得跟着站起身来,尚不及行礼,便看清了两人,原来一个是小厉王龙允炎,一个正是景怀瑜。

    龙允炎挥手教众人安坐,抬眸见息灵蕴仍是伫在当地,一副神游天外的光景,便饶有兴味看了起来。一旁的景怀瑜只自闷头吃酒,全然不睬。不一时,息灵蕴渐渐神思回转,见众人都在看她,不由面上一红,忙忙坐了下来。

    一个红衣少年先自举杯,称寿于龙允炎。龙允炎笑道:“今日是怀瑜族姐家里的汤饼会,他才是主人,你来祝我做甚?”红衣少年忙道了一声“该死”,立时斟了杯酒,说上几句恭贺之言。景怀瑜道了谢,与之对饮一杯,又将眼看向别处。

    龙允炎道:“李夫人自在李宅,在座的都该当敬贺怀瑜才是。”歇了一歇,又道:“息大人,你说是也不是?”息灵蕴不意被其喊中名字,一时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只是怔怔然。龙允炎忽而收了笑意,道:“息大人是仪制司主事,平日里却是个不讲礼的?”

    息灵蕴无奈,只得斟上一杯酒来,朝景怀瑜说道:“恭贺景大人喜得阿咸。”话音方落,龙允炎又道:“如是心诚,就该到跟前来。”息灵蕴闻言,怔了一怔,便移步到景怀瑜身前。景怀瑜见她走近,身子不由向后缩了缩,倒了一杯酒,先自吃了。

    息灵蕴不胜酒力,只舌尖挑了一点。座中一个紫袍少年见状,只是不依,道:“主人家酒都吃尽了,祝酒的岂能滴酒不沾?”息灵蕴不愿强辩,连咽了三口,方才勉强吃得干净。这时节,龙允炎将手上青花瓷杯一掷,说道:“这劳什子都是娘们儿用的,快去换上大碗来。”大厅里宾客席上,原有侍立的小厮,当下听了龙允炎之言,拔步厨下去取。

    鄂侯景家虽是武将人家,但其骨系尊贵,饮食寝居全无江湖上粗莽汉子的习气。所以,厨房中没有吃酒的海碗。小厮在厨下寻了一遭,将平日里盛粥的蝉纹阔口碗,全当做豪士剧饮的海碗,送到龙允炎面前。

    龙允炎方才要换大碗的话,仅是随口一说,他情知鄂侯府上,一时半刻的绝寻不出酒碗来。当下见了这五六个瓷碗,如冰类雪,直夺宝珠之光,怔了一怔,道了声“好”,便教小厮摆放上桌。众少年会意,纷纷往瓷碗里添酒。息灵蕴不知所措,忽觉今番俨然羔羊入虎窟。

    龙允炎瞥了眼息灵蕴,道:“今日诸君高兴,息大人虽是女子,既是在座,也该凑个趣儿。”息灵蕴是个强口不肯服输的人,更不想被人小觑,于是自拿了一坛新酒,揭开泥封,朝眼前瓷碗里满满倒上。座中有人道了声好,各各跟着龙允炎举起酒碗来。息灵蕴略一犹豫,昂起头来,咕咚咕咚强将酒尽都灌下。

    她吃得斯文,仍是不免襟领处浸了酒水。当下一碗毕,端起胳膊,拿袖子擦嘴,只觉面红耳热,头昏脑胀,眼前少年皆现出重影来。龙允炎嘻嘻笑道:“不想息大人恁般的才女,原也是个海量的。”顿了一顿,又道:“听闻息大人雅善妙音,每日必要奏上一曲《广陵散》。大家好容易俱在一处,息大人何不弹曲儿助兴?”

    息灵蕴听了,眼前阵阵发黑,斜乜了景怀瑜一眼,但见他只是闷头吃酒,眼皮不抬一下。龙允炎又说道:“息大人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女状元,文章冠绝天下。想来在琴曲小道上,亦端的是梨园魁首、戏子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