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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宦门荣辱
    第五十二章  宦门荣辱

    当下龙棣萼问起帑藏,龙榆景心下一惊,酒杯不稳,险些溅出酒花来。当年,龙棣萼上书晋帝,欲要取陶国帑藏,所以联合北燕,攻破陶国。然而陶君陶奎林出逃,从此便断了帑藏消息。今番再被他提起,唯恐又闹出一场腥风血雨来。于是欠身答道:“帑藏之说,原是街口传闻,做不得真的。”

    龙棣萼大手一挥,道:“陶人以财货命世,国库倍于诸国。城破之时,却仅有点滴金银。”歇上一歇,又道:“帑藏确有,只是必不在陶国。”龙榆景顺其意问道:“二皇兄从何得知?”龙棣萼笑道:“陶国弹丸之地,三步一桥,九步一河,难不成是埋在了水里?”说着时,面色骤然转沉,瞟了侍立在侧的赢布一眼。

    赢布会意,悄然踱出大厅。这边厢,龙棣萼脸上又聚起笑意,说道:“三弟可还记得幼年光景?”龙榆景正在吃酒,闻言,一杯酒尽洒在衣襟上。龙棣萼接着道:“当年父皇将你从掖庭抱出来时,面黄肌瘦,手脚青紫,肋骨还打断了一根。”龙榆景听到此处,手掌紧握,指甲直透进肉里。应如是看着心疼,又无计可施,只得暗地里去拽他的衣袖。

    龙棣萼又道:“出得掖庭,将养了两三年,你才渐次康复。二十岁上开衙立府,直至今日。”龙榆景从席上步出,走到中央,扣头道:“父皇的恩德,我永志不忘。”龙棣萼不睬,自顾自道:“你十三岁时,与允炎一道进学,便结识了怀璱。你两个情笃,结为莫逆,原应固守朋友本分,岂能别存非分之念?”龙榆景在下首听他言语,业经汗流浃背,不敢发出一言。

    龙棣萼说得兴尽,方才看到龙榆景跪在中央,唬了一跳,忙命应如是将人扶起。龙榆景两腿虚软,如踩在绵上一般。方才落座,龙棣萼又说道:“我这里有一壶好酒,权与三弟压惊。”说着时,一个使女端着托盘,盈盈步至大厅,将一柄银壶放在案上,又垂首退出。

    应如是见银壶是攒花老银的,细颈大肚,与案上酒壶个个不同,不由暗暗诧异。亲执壶替龙榆景酾酒,见酒色清亮,醇香扑鼻,心头不由一阵悸跳。欲要提醒龙榆景当心,又暗怪自己多心,便作罢了,将酒杯推至龙榆景手边。龙榆景接过,急待倒入口中,却忽而腹内作呕,竟如翻江倒海一般。无奈之下,只得放下酒杯。

    龙棣萼在上首见状,眉头皱起,说道:“这酒是百年的陈酿,三弟是嫌它恶臭么?”龙榆景勉强忍下不适,应道:“小弟自幼体弱,实在不胜酒力,二皇兄勿怪。”龙棣萼冷哼一声,道:“听闻三弟曾与怀璱在府上豪饮,为何来到裕王府上,反而不胜酒力了?”龙榆景见他生气,只得端起酒杯来。

    应如是立在龙榆景身侧,见他容色煞白,一手捂着肚子,仍要吃下杯中之物。于是紧一步上前,夺过酒杯,仰面而尽。而后,又拿起银壶,将酒尽倾倒进口中。座上两人见状,皆是目瞪口呆。只是一个面上慌遽之色,转瞬即逝;一个忙伸手去扶,唯恐美人跌倒。

    龙榆景一揖道:“贱妾无状,二皇兄莫要见罪。”龙棣萼稳了稳心神,嗤笑道:“这妇人原是掖庭罪奴出身,有幸攀上了你,便不知自己身份了。”不待龙榆景分辨,他挥手说道:“领回家去,好生管教罢。”

    龙榆景逃命也似,揽着应如是腰肢,步出裕王府,登上马车。笑道:“平安出来,多亏了你。”话音落下,却不见有人应答,龙榆景扭头去看应如是,但见她锁上双眉,口里隐约呻吟。不由大惊,忙将人抱进怀里,一叠声问道:“你是病了么?”

    应如是欲要宽慰她,不承想,张开嘴来,一口鲜血吐出。龙榆景大惊失色,扯起衣袖擦拭,孰料,鲜血不断从应如是嘴角溢出。龙榆景如梦初醒,忙说道:“银壶里的酒原来有毒。”应如是咽下血水,道:“裕王要杀你,你快快自做打算。”

    龙榆景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道:“生死关头,莫要再顾我了,多为自己着想。”说罢,大声呵斥车夫,作速回府。应如是脑袋埋在龙榆景胸口,颤声道:“若是两人只有一个能活,我只愿是你。若是两人只要一个死,我只愿是我。”说罢,连连呛出血水来。龙榆景伸手替她顺气,道:“莫要再说了,到了家,延医请药,自然就好了。说甚么死不死的。”说到后时,但觉声嘶力竭。

    应如是又道:“我日后不在身边,你吃饭穿衣都要仔细。衣裳多添换,教人浆洗,莫要一身衣裳穿上一月的。饭食依时吃,休要饥一餐饱一餐的。”喘上几口气,接着道:“景怀璱工于心计,却是个真心待你的。卫家公子秉性纯良,他两个都是可以倚仗之人。”话道此处,声音转微,龙榆景去看时,人儿已然气绝。

    却说,龙榆景安葬了应如是,接到晋帝御旨,着他返回潞州封地。于是,凄凄怆怆,离了绛城。这边厢,景怀璱因贪酷之名,被一道圣旨遣出绛城。景怀瑜得了消息,匆遽赶回家来。

    一路问询家人,步至后园,展眼见景怀璱正自仰望一株英雄双树,肩头落满白絮。景怀瑜一步向前,问道:“你要出京为官了?”见景怀璱仍是负手而立,接着道:“你从不曾离开绛城,今番为何要出居外任?”景怀璱眼光被英雄双树罩着,口里幽幽道:“开罪了贵人,趁早离京保命。”

    景怀璱与龙榆景私交甚密,景怀瑜原是晓得的。二人谋划之事,他亦有所揣度。然,念长兄素来持重,他从不曾放在心上。今见景怀璱将刀尖舔血,说得稀松平常,顿时怒意横生,喝道:“你要捧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郡王,反而惹祸上身。”景怀璱闻言,回过身来,凝眸看向景怀瑜,笑道:“是又如何?”

    景怀瑜被景怀璱一句话噎住,无以作答,只得睁圆了两眼瞪向他。景怀璱收起笑意,道:“我去之后,只怕你在禁军中难以留。诸事留心,尤其仔细裕王。”景怀瑜听了,尚不能回神,口里喃喃道:“为何我不能久留禁军?我同潞州王向来没有交情的。”景怀璱伸手替他拂落肩头白絮,字字清楚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景怀瑜当下听了长兄所言,只觉头顶闪过一记焦雷。自古官宦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有人行差踏错,一门俱受牵累。景怀璱接着道:“我既要辅助潞州王,你我当齐心才是。”歇上一歇,又道:“你与小厉王友善,何不趁便拉拢了来?”

    景怀瑜霎时羞恼相交,他与龙允炎相交,不问利害,不干贫贱,洵然意气相投。今被景怀璱以权势相度,立时暴喝出声,道:“你要夺嫡,你自去做,不必拉上我。”景怀璱见弟弟生气,晓得他的意思,近一步上前,逼视他的两眼,说道:“我败你自败,我胜你自胜,你还妄想置身事外么?”

    景怀瑜哑口无言,他自幼与景怀璱拌嘴,往往居于下风,心中从不服气。今番听了长兄言语,嘴上不答,心里却不得不信服。景怀璱见状,趁热打铁道:“厉王乃是皇长孙,只要不与争储,便是天大的恩情。”景怀瑜冷嗤道:“厉王是个有主意的,岂是我能左右?”景怀璱道:“你两个终日厮混,他凡有举动,你能不晓得?”

    景怀瑜闻言,勃然大怒,只恨没有顺手杯盏,砸破对过之人的脑袋。景怀璱见他面色骤变,省得是生气,便改口道:“原是我冒进了,只当不曾说过。”景怀瑜道:“你们若是敢打允炎的主意,我头一个与你们拼命。”

    景怀璱听罢,半挑了眉,且不言语。景怀瑜余怒未消,道:“你待潞州王的心思,当人都不晓得么?拿一门荣辱,押宝一个冷门郡王,也只你做的出。”景怀璱却不恼,含笑道:“我信他非是池中之物,早晚有飞天化龙的时候。”

    兄弟两个一席话,不欢而散。景怀璱吩咐管事的着人收拾日常动用之物,景怀瑜破天荒没有出门,但自回房去,睡在床上,睁着两眼看顶上床帐。

    鄂侯府上忙碌了四五日,行囊箱笼装满两辆马车,景怀瑜欲要将兄长送至十里长亭,却被景怀璱止住,他道:“你有这份心思,就莫再生事。我离京后,便没人替你收拾烂摊子了。”话到此处,兄弟二人,彼此怆然。景怀瑜揉了揉眼,道:“你的佩剑带了不曾?在路仔细刺客。你好歹习武十年,若连个小毛贼都斗不过,你莫要再回来了。”说着时,又去揉搓眼睛。

    景怀璱手按腰上佩剑,笑道:“我习武十年,读书十年,岂能困死蒿莱之下?待归京之日,只盼你能出息。”抬眼见景怀瑜眸子猩红,心下郁郁,一挥手道:“快快入宫去罢,玩忽职守是要定罪的。”说罢,教得禄牵来一匹乌骓骏马。景怀瑜略一犹疑,纵身跃上马背,与景怀璱对望一眼,扬鞭而去。

    直待身形闪出巷口,景怀璱始才吩咐车夫赶路。兄弟两人背道而驰,从此山水迢递,相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