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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墨玉美人
    第五十三章  墨玉美人

    龙榆景并景怀璱两人出京未久,景怀瑜便被以当值饮酒为由,贬为门千总,把守绛城东门。鄂侯景氏一族,从来没有官卑职小如他者,故而心下结轖难平,晓得是有人故意刁难,然而无计可施,只镇日在堞墙上吃酒看人。

    一日,往常一般在谯楼上,闲得发慌,自端了一碗酒,踱到女墙边,俛面看往来行人。不一时,一个美人,骑马缓辔出城。身形纤丽,穿一件鹅黄篆文衫子,面似幽梅挹雪,而神色俱清。行至门首,美人似有所察觉,仰面看向城楼。景怀瑜见了,唬得身子一蹲,藏身在女墙之后,手上酒水洒出半盏来。原来,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息灵蕴。

    息灵蕴正抬头张望,又有一个丽人快马到跟前来,道:“灵姐来的早。”来人一身赤红团花绣袍,瓜子脸,两颊微有酡红,艳色夺人。息灵蕴笑道:“玥儿,我只是刚到。”沈玥随之望向城楼,疑怪道:“灵姐,你看甚么?”又一拍脑门道:“是了,鄂侯现在是门千总,守得就是这城门罢。”忽而面色一沉,道:“景怀瑜这人,灵姐远远避开才是。当日你们一道哄骗我,不然我决计不能教他扎伤了你。”

    息灵蕴抿唇一笑,道:“都是过去了,休要再提。”沈玥拍马向前,道:“好,咱两个京郊走走。”息沈二人边说边笑,渐渐行远。景怀瑜在女墙后,探出头来,不见了两人踪迹,方才立直了身子。低头看酒盏见底,勉强举起,沾湿了两唇。

    正要另斟上一盏,闻得城楼下有人朗声喊道:“景侯。”景怀瑜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悠悠踱到女墙边,呷了一口酒,笑道:“厉王殿下,今日来得迟了。”说罢,将酒仰面饮尽,随丢下酒盏,流星也似地奔下城楼来。

    龙允炎见状,拨转马头,向城内扬尘而去。景怀瑜跳上乌骓马,正要追随而去,忆起景怀璱临行嘱咐之辞,不由收紧缰绳,缓辔安稳入城。

    这边厢,龙允炎回头不见景怀瑜,忙回马来寻。见景怀瑜正自优游,唤道:“景侯好兴致,倒要再来一遭跨马游街了。”景怀瑜讪讪一笑,快马近前,低声道:“老大不在京城,莫要惹事。”龙允炎斜乜他一眼,嗤笑道:“你却是个怕事的主儿?”景怀瑜被龙允炎言语所激,微一愣神,鞭子一甩,径望御街飞驰而去。

    乌骓马停驻在一株桃树下,景怀瑜抬眼见是高阳酒馆,是进是退,着实委决不下。龙允炎行到跟前,问道:“为何不进?”待透过狭长绿叶,看清酒馆匾额上大书“高阳”二字,立时明了原由,凑近景怀瑜,说道:“姓息的丫头,同小沈公子出城去了,必不在酒馆里。”景怀瑜瞪了他一眼,翻身下马。

    龙允炎挨上他,半是调笑道:“息灵蕴若是嫌弃你落魄,你就权当瞎了眼。世间好女子大有人在,你又有爵位在身,何必将心思都放在一人身上?”说着时,两人已然步上了酒馆二楼。不一时,一个伙计上来,托盘里是一壶酒并一碟青梅。龙允炎笑道:“此青梅是何意?”伙计弓身为礼,答道:“青梅是供客官解酒用的。”

    龙允炎又道:“贵店主人倒是新奇。别的酒家只恐客人吃酒不能尽行,贵东却要替人醒酒。”伙计笑应道:“弊店原是陶人产业,现下是姑娘打理。”说罢,朝楼下一指。龙允炎倚栏下视,但见一个黑肤美人,身着青衫,亭亭秀质,一种窈窕堪怜。于是笑道:“早闻得御街七十二家酒楼里,有一个墨玉美人,今日始才得见。”

    伙计闻言,接口道:“贵客不常光临弊店,夭夭姑娘整日都在店里的。”龙允炎“哦”了一声,收回手臂,喃喃自语,道:“原来她的闺名,叫作夭夭。”昔日,龙允炎来高阳酒馆时,曾与夭夭有数面之缘,然都是转眼即抛诸脑后。今日再看时,只觉其情态格外可爱可怜。

    景怀瑜坐在桌前,不一时吃尽了一壶酒。展眼见龙允炎仍是倚靠栏杆,向下张望,便喊道:“你立在彼处作甚?”说着时,拎着酒壶踱至跟前,往下一瞧,顿时轻笑出声,道:“这黑妮子也入得了你的眼?女子妇人,都是肤如点酥的好。”说到点酥二字,景怀瑜又是一阵黯然神伤。一旁的龙允炎丝毫不曾察觉,全副心思磁石般俱指向了墨玉美人。

    待看得饱足了,收回神思,见景怀瑜垂首沉思,面容呆滞如石雕,失笑道:“你是想起了息灵蕴?”景怀瑜闻言色变,自踱回桌前坐下。龙允炎随在其后,道:“早先听人说,你家老大欲要与你求娶阮家的鹤笙姑娘?”自斟了一杯酒,送到唇边,接着道:“阮磬老儿,只此一女,宝贝得紧。不过与你门当户对,才貌匹配,你若是有意,我替你进宫求一道圣旨。”景怀瑜省得他在调笑,便附和道:“有劳殿下了。”两人望空举杯,相视一笑,各怀心事。

    景怀瑜吃了一杯酒,忽而闻得左近客人,说到息灵蕴之名,不由留心静听。原来,酒馆一处雅座里,四人围坐一桌,俱是白衣秀士,都穿锦缎衣裳,想是绛城里进学的儒生。一个戴冠的先自开言道:“当今的武状元竟是个女红钗,实是咄咄怪事。”左手边一个插簪的接口道:“今上行事,端的是出人意表。”对过的一个簪花的呷了一口酒,道:“七年前的文魁,亦是个女子。现今文武两道,俱是月精当途。”右边厢一个勒抹额的接道:“此话不然。这武状元正是春风得意,文状元却是多年沉郁下僚。与她同年殿试的景怀璱,早便升任了大理寺卿,状元仍只是个小小司礼官。”

    戴冠的闻言,一口酒险些喷将出来,拽起袖子抹抹嘴,道:“我原只当姓息的妮子攀附上了权贵。今听贤兄所言,可知是想差了。”簪花的忙问道:“此是何意?”戴冠的特特压低了声音,答道:“我曾听息府上小厮说起,他家主子的闺房里,常常有人半夜翻墙进去。既不吵闹也不报官,必是相好的。”其余三人皆是啧啧吐舌,勒抹额的问道:“你晓得是谁么?”戴冠的道:“主子每逢夜晚,就锁上后宅院门,不许丫鬟小厮靠近。但巡夜的小厮每每见有黑影闪过,主人的贴身丫鬟常常浆洗被褥、焚烧里衣,此等情形,不由人不心生揣度。”

    勒抹额的又道:“如此说来,并不知道这逾墙之徒系是谁人?”簪花的抿了一口酒,道:“不拘是哪个,可见这姓息的女子不是个检点的。”戴冠的连连点头附和,说道:“难说这翻墙进去的,便是同一个。”

    众人说到此处,仿佛开辟了天地一般,愈发起劲。插簪的道:“想来这逾墙的,必不是朝堂贵人,否则女状元早是官运亨通了。”簪花的应和道:“定是女状元只能做得几首酸诗,没甚才情,合该做个芝麻大小的官儿。”

    勒抹额的一手执起酒杯,脸儿偎在小臂,道:“今上钦点息灵蕴做文魁,原是要为天下妇人女子树立楷模,不想恁的水性。若是人人学她,你我辈岂不个个绿云照顶?”说罢,正要启唇大笑。不承想,张开嘴来,尚未出声,就被塞进一个酒杯来。

    却说,景怀瑜闻得有人论议息灵蕴,便凝神去听。比及听到息灵蕴水性之辞,早是气得身颤。径直起身,来到四人桌前,恰见一人单手举杯。顺势夺过,托起举杯之人的脑袋,将酒杯塞进口中。这人大张了嘴巴,吐不出,咽不下,只是唔唔出声。

    其余三人见状,忙揎拳捋袖,嘴里碎碎骂嚷起来。景怀瑜扯下举杯人的抹额,尽将他双手绑缚了,又看向剩下三个,问道:“哪个要来?”戴冠的气不过,道:“我们自说自话,干你两个甚事?”龙允炎飞出一掌,拍上戴冠者的面门。戴冠的吃力不过,身子就向后倒去。正在此时,身子被人从后一旋一带,堪堪落在座上。

    夭夭身形现出,道:“此是厉王与鄂侯,你们也敢得罪么?”四人正待诉说委屈,闻言登时面色灰白,宛若经冬枯树,扶着口里塞进酒杯的砚友,慌遽离去。

    龙允炎笑道:“还是姑娘的主意高。”夭夭瞥了眼前之人,肩如山耸,一笑如百花之开,但觉心口突地一跳,一行收拾桌上杯盏,一行应道:“是贵客的名头响。”说罢,不再瞅睬二人,自下楼去了。

    直至夭夭身形隐入厨房,龙允炎方才收回眼光,看向景怀瑜,见他犹自气恼,便说道:“姓息的无情,你何必有意?”景怀瑜听了,扬起手臂,将杯子摔在墙上,道:“只恨没有将那班嚼舌根的一个个掼碎。”龙允炎一怔,吃惊道:“逾墙之徒,正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