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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子非良人
    第六十三章 子非良人

    卫茂漪将脑袋埋在卫容与肩头,听得小儿呜咽之声,先自收了眼泪,扬手在卫容与面上一抹,佯装埋怨道:“许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鼻子。”卫容与松开两臂,扯起卫茂漪衣角,连声唤道:“阿娘,阿娘,日后再不要扔下我了。”

    卫茂漪强忍心上酸楚,不予宽慰。扭头看向卫圆灵,道:“圆灵,你近来身子可好?”卫圆灵眼圈儿红红的,先是点头,后又答道:“我听阿姐的,时刻仔细着。”卫茂漪又将眼光转向视夜与听音,二女齐齐拜倒,说道:“夫人有难,我二人不能以身相抵,实实罪莫大焉。”

    卫茂漪昂声道:“你两个又做他处学来的劳什子。”说罢,朝卫容与使眼色,卫容与会意,上前扶起二女。一众人等,边说边笑,同向巷子里行去。

    先是在大堂落座,众人各吃了一盏茶,互道契阔,又说些散话,景留仙作别归阁。甫一送走景留仙,卫容与便挽起卫茂漪胳膊,径往内宅而去。卫茂漪连声教他慢行,卫容与充耳不闻,行至廊下,推开一扇门扉,伸手向内一指,道:“阿爹在这里。”

    卫茂漪左右一看,正是自己昔日的闺房,年居岁久,乍看之下,竟恍然不识。屋子正中的檀木桌上,一个细口胖肚的白瓷瓮,寂然挺立。蓦地,卫茂漪浑身如遭雷击,一步急一步缓,踱向桌前。

    卫容与道:“阿爹的瓷瓮,儿子每日都擦的。”卫茂漪泪眼朦胧,伸手抚向瓷瓮,遥见一人,动时如画,静处如花,倏忽又没了踪影。卫容与省得阿娘伤情,上前将人揽在怀里。

    母子两人唏嘘半晌,看看时辰业经黄昏。外头传饭进来,两人正吃之时,视夜领将一人进来,道:“夫人,陶大人来了。”陶吴立在屏风后,向卫茂漪行礼,口里道:“夫人神灵庇佑,福量无边。”卫茂漪放下竹箸,笑道:“得不得神灵庇佑的,我不晓得。只是哪个想要害我,也绝非易事。”

    陶吴连声称是,卫茂漪听其声音苍老,心头一涩,道:“在这府里头,你算是老人了,合该成个家,娶房妻室,再替你生个儿子。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才不枉此生。”顿上一顿,接着道:“逢此劫难,我方知道,宏图大业都是虚妄。一家子的安康喜乐,天下莫能比之。”说着时,探手去摸卫容与脑袋。

    陶吴轻笑一声,道:“少壮之时,阴损事做的多了,该当无儿无女的。”说罢,将一卷账簿替与视夜。卫茂漪从视夜手上接过,草草翻看,疑道:“这不是高阳酒馆的么?”陶吴回道:“正是。”视夜凑近耳边,压低声音道:“夭夭姑娘近来的账本子多出谬误,夫人不在,我们不好发落。”

    卫茂漪寻思道:“夭夭是个细谨人儿,莫不是最近有故?”面上不肯露出,只说亲来处置,便教陶吴先行回去。待其去后,卫茂漪问道:“高阳酒馆可是有事发生?”视夜略作沉吟,应道:“从不曾听说。我初时听闻账簿出错,只以为夭夭姑娘病了,还亲自去拜候。然而她面如桃花,两眸含水,较往常更为水灵,全无病态。”卫茂漪听罢,眉头一扬,心下便有了计较。

    翌日,卫茂漪着卫容与跟随卫圆灵习字温书,自带了视夜与听音,驱车前往高阳馆。此时朝食方罢,馆内只两三个伙计正在擦拭桌椅。骋目四顾,却不见夭夭身影。一个眼明的伙计,见门里走进三人,为首的一个正是主母,忙不迭迎上前去,说道:“夫人许久不曾来了。”原来,卫茂漪母子被困广固之事,只几个平日亲厚的人知道,所以高阳馆众人,除去夭夭,一概不知。

    卫茂漪含笑道:“夭夭现在何处?”伙计面色一僵,将手里抹布甩上肩头,道:“小人替夫人去请。”卫茂漪道:“我随你前去。”伙计连忙摆手,道:“夫人在此等候就是了。”卫茂漪不依,道:“你阻挡我前去,是有甚么我不能见的么?”伙计无法,只得径自将三人引至一间抱厦。卫茂漪展眼一瞧,正是前番群贾会盟时,她与卫容与小憩的所在。伙计上前,紧拍房门,道:“姑娘,姑娘,夫人来了。”此话一出,门内先是传出咕咚重物坠地之声,而后便是衣衫窸窸窣窣。

    却说,晋帝缠绵床榻,大权委予裕王,特着小厉王龙允炎进宫侍药。这一日,内监端来一碗汤药,黑黄不明,龙允炎接过在手,舀起一勺,仔细吹凉,而后送到晋帝唇边。晋帝看在眼中,叹道:“都是朕带累了你。”龙允炎收回手来,佯作发怒道:“皇爷爷是何话?做孙儿的,伺候爷爷,是天理情理都占全的事儿。若是在民间,咱这就叫天伦之乐。”晋帝顿时被他逗乐,一口将汤药服下。

    龙允炎服侍晋帝睡下,悄得踱出文德殿,吩咐内监好生听候,自往宫外而去。一路尘棼扬起,在高阳酒馆前下马。大堂里五六个伙计,正在拾掇盘盏,见是小厉王来到,忙放下手里活计,纷纷后厨去了。夭夭立在柜台后面,埋头理账,浑然不觉一人已到身前。

    蓦得惊呼一声,身子被人抱起,夭夭登时会意,掐起龙允炎耳朵,道:“快快放我下来。”龙允炎吃痛,松开臂膀,骂道:“泼妮子,你也忒辣。”夭夭一边步出柜台,一边问道:“你不是被召进宫了么?”龙允炎捡一副座头坐了,笑道:“我想你得紧,特特偷跑出来的。”神姿英秀,粲然一笑,仿佛漫山遍野,山花烂漫。夭夭心驰神荡,两眼痴痴出神。

    龙允炎见此光景,哈哈大笑,捏起夭夭脸颊,道:“我见怀瑜对息灵蕴苦求不得,便在心中立誓,绝不寻一个无意于我的女子。”夭夭问道:“殿下是当真爱我的么?”说罢,斟了一碗茶,道:“如若是真,请殿下饮过此盏。”

    龙允炎接过在手,笑道:“恁地小气,端碗冷茶与我。然既是你端来的,就是毒药我也吃了。”说罢,两眼只瞅着夭夭,将冷茶一口口吃尽。殊不知,这茶盏里的,哪里是茶水,分明是断命的蛊毒。

    四目相对,夭夭满眼柔情,从龙允炎手上接过茶盏,说道:“将来你若是负了我,保管教你肠穿肚烂。”龙允炎只当她说笑,展臂将人揽进怀里,笑道:“你当真舍得下?”夭夭抬眼看他,应道:“若是负了我,便不是我的人了,自然舍得。”

    两人打趣了一会子,便携手步入抱厦。褪尽衣裳,共赴巫山去了。一番云雨后,两人依偎在一处,夭夭枕在龙允炎肩窝,调笑道:“祖父病重,你不清心寡欲御前侍奉,倒来寻欢作乐,实在不孝。”龙允炎低头,吻上夭夭额角,道:“我是被魔女色诱来的。”

    夭夭大笑直起身子,伸手去掐龙允炎脸颊,龙允炎忙用臂膀去遮。正在此时,门外伙计喊道:“姑娘,夫人来了。”屋子里两人,先是一怔,夭夭直如半天里倾下一桶雪水,登时清醒过来,抬起一脚,将龙允炎踢下床去。

    龙允炎扶腰,恨道:“哪里来的夫人?是你老娘么?值得你下此狠手。”夭夭闻得卫茂漪来到,一时失智,忙下床搀起龙允炎,道:“都是我的不是,你但躲在屋里,切不要外出。待我回来,才能离去。”说罢,教龙允炎躺上床,放下帐幔,匆匆去穿衣裙。

    比及房门打开,卫茂漪定睛细看,果然此女面如桃瓣,眸似秋水,且发髻亸媚,衣衫半掩,端的是旖旎春光,风情无限。夭夭忙说道:“我看店里清闲无事,就小憩了一会子。”说着时,就拉起卫茂漪上楼。

    两人坐定,夭夭眼眶一红,道:“我前些日子,听得视夜说,阿姐就要回来了,这两日正思量要去看看。”卫茂漪宽慰道:“我昔年多不在绛城,你权当我在广固住些日子,不消挂念。”夭夭摸摸眼睛,道:“正是,正是,铁马杀神能拿阿姐如何?”

    卫茂漪美目流盼,低声问道:“夭夭,你屋子里藏人了?”夭夭失惊,愕眙道:“阿姐是何话?”卫茂漪笑道:“你绮貌花龄,合该有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将来不拘去往何地,我也放心。”

    姐妹两个互道相思之意,卫茂漪便要告辞回府,夭夭苦留不住,径将人送上马车,方才恋恋而归。主仆三人同坐车内,听音道:“夭夭姑娘房里分明另有一人,且是个少年后生。”卫茂漪闭目道:“她情窦初开,年少贪欢,原在情理之中。日后账簿再有差错,你两个替我看顾一二。”

    这边厢,夭夭送走卫茂漪主仆,径往抱厦来寻龙允炎。里外查看一番,哪里有这个混世魔王的踪影?夭夭苦笑一声,坐在桌前,翻开一本书籍。看不上两页,便伸起懒腰来。正在此时,一阵清风穿室而过,吹乱书页。夭夭忙不迭拿起,却有八字怵目惊心,正是:子非良人,齐大非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