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清平调
第六十四章 皎皎如月
    第六十四章 皎皎如月

    却说,夭夭送走了卫茂漪主仆,赶趁闲时,读些诗书。她蛮国平人出身,只粗通文墨,做账算计足矣,然而吟诗作对、赋章写文,却是白丁。自从与龙允炎相好后,自觉粗鄙,便自买了书籍习学。奈何,翻不过数页,便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几多时候,夭夭在梦中闻得一阵吵嚷,洒然而觉。正自趴在桌上,嘴角濡湿。夭夭抬手擦拭了嘴角,步出抱厦,问道:“何人在此吵闹?”一个伙计慌里慌张跑来,道:“小沈公子,在楼上与人打架。”

    夭夭闻言,心头突地一跳,疾迈步上楼。小沈公子者,即系裙钗武魁沈玥。因其终日袍服在身,言行放旷,行止绝类豪侠,不似女子,故而绛城坊间皆呼其作小沈公子。当下,夭夭手扶栏杆,但见两个儒生装扮的后生,一个鼻青脸肿,一个捧腹痛叫。三步开外,一人团花绛袍,头插一支玳瑁钗,正在自斟自饮,吃得津津有味。

    夭夭近前来,瞧看了地上两人伤势,省得沈玥手下留情,便安下心来,问道:“你两个斯文败类,因何惹得沈大人不快?”两个儒生闻言,顿时抖做一团。沈玥将酒盏往桌上重重一掷,恨声道:“这两个狗头,枉读许多圣贤书,人后乱嚼舌根。”歇上一歇,接着道:“息大人是陛下钦点的状元,你两个竟敢诋毁她的德行。”

    夭夭听罢,忆起近来息灵蕴的流言。据传这个破天荒的文魁,常在家中会面一些偷香窃玉之徒,说得有模有样,似曾亲见。于是开口说道:“两位是儒林中人,遵孔孟之道的,就该知君臣之义。息大人既是圣上钦点的,就是天子门生。你两个说他的不是,圣上当何以自处?”说罢,又看向沈玥,含笑道:“这两人不知轻重,扰了沈大人吃酒的兴致,实是弊店的罪过。”

    这时节,一个伙计端来一坛子新酒,夭夭亲将其摆在沈玥桌上,道:“这酒是新近开封的,沈大人是行家,且品评一二。”一边说话,一边厢朝地上二人使眼色。地上两个儒生,你搀我,我扶你,仓皇奔下楼去。

    沈玥举起酒坛,一气儿半坛子下肚,不禁咂咂嘴,似有饱足之意。于是挪步栏杆前,骋目下看,但见一个象牙白杯文锦缎箭袖的少年郎君,正自举步上楼。沈玥两眼随其脚踪,忽而打了个长哨。一时四座,纷纷瞧看。

    熊非梦抬头,见是沈玥凭栏而立,面如朝霞,眼含春水,不觉止住脚步。沈玥嫣然一笑,竟如千万枝桃花,顷刻开放。喊一声道:“熊大人,巧得紧,竟在此地相逢。”熊非梦登时省神,提步就要下楼。

    沈玥酒气上头,耸身窜上楼梯,一手揪起熊非梦衣袖,道:“熊大人,为何见了我就走?在衙门里避我如瘟疫,出了衙门也是如此,我究竟哪里开罪了你?”原来,目下沈熊二人同在兵部供职。平日里,熊非梦远远望见沈玥,唯恐她来调笑,索性调转身子,与她背道而行。万不得已在一处时,也只匆匆照面,并无交谈。

    熊非梦不欲当众同沈玥拉扯,但扭头看向别处,道:“下官有事,要先行一步。”沈玥转身到他眼前,道:“分明是见了我,你才要走。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怕我做甚?”熊非梦莫可奈何,只得重又回身上楼。沈玥放下袖子,随在其后,口里道:“你我原是同年,现下又是同僚,下官不下官的,实在生分。”

    熊非梦展目四顾,欲要捡个雅座。孰料,沈玥握起他的手腕,径自将人拉去自己位子。熊非梦立时涨红了面皮,欲要挣扎收回手来,奈何沈玥力大。堂堂七尺男儿,又是武将,竟是争不过一介女流,他的脸色倏忽红而变紫。

    沈玥新取来酒盏,替他斟上,道:“店主人说,这酒是刚开封的,你且尝尝。”熊非梦依言,轻呷了一口。沈玥见状,“哎呦”一声,夺过熊非梦碗盏,仰面而尽。说道:“如此饮法,方称快意。你吃得像个娘们,哪里有男儿气概?”说着时,另翘起一腿在凳上。

    熊非梦瞠目结舌,见惯了绛城的名家贵女,个个端重自持。沈玥之豪兴,乃是他生平所未睹。从未想过,世间有女儿英风,不让男子,其皎皎如月,旷古难求。奈何目下看在眼中,却不能心中清明。

    当下,熊非梦面露嫌恶之色,道:“沈大人虽是天下武魁,然终是女身。如此行事,实在有失阃范。”沈玥又斟了盏酒,递至熊非梦手边,道:“我自幼便被当做儿子教养,自然没有女儿之态。况且,身为女子,就该事事依着规矩么?何为阃范?不过是男人束缚世间妇人女子的绳索罢了。”

    熊非梦哑口无言,只默默轻抿了一口酒。吃罢,方才惊觉这酒盏原是沈玥使用的,面上不由又是一红。沈玥拿眼将他打量,眉目疏朗,气度超群,不觉口里问道:“前番你我在高阳馆里说的话,可还记得?”熊非梦霍然抬头,平生头一次遭人调戏,如何能忘。

    沈玥自顾自说道:“我欢喜你,嫁你可好?”她说这话时,头昏脑胀,不知是酒力还是心动。熊非梦闻言,几几乎从凳上跌将下来,嘴里颤颤说道:“沈大人,说笑了,说笑了。”沈玥俛面浅笑,喃喃道:“你说是说笑了,便是说笑了罢。”

    两人在楼上因话答话,楼下又有一人进门,遍身金甲,焜耀如日;标格风流,英英玉立。熊非梦偷眼去瞧,不由大喜,招呼道:“景侯,景侯。”景怀瑜循声看向二楼,见熊非梦与沈玥相对而坐,心下讶然。

    熊非梦见景怀瑜走近,忙起身让座,沈玥自在座上,拱手一礼,道了一声景侯。景怀瑜笑道:“难得见你两人聚在一处,却在说些甚么?”熊非梦答非所问,道:“景侯今日有闲?”景怀瑜道:“此时城楼换岗,我来讨杯酒吃。”

    熊非梦立时替他斟满了一盏酒,问道:“令兄在外可好?”景怀瑜闻言变色,恨声道:“哪个要理会他的事?好好做着大理寺卿,偏要作死,去捧一个冷门郡王。自己被放了外任,还带累我遭了贬谪。”熊非梦听了,噤声不敢言语。

    沈玥将酒盏托在掌心把玩,斜乜了一眼熊非梦,开口说道:“我倒是看好潞州王,听闻这个郡王仁厚谦和。而裕王喜好享乐,将来未必是个明君。”熊非梦大惊,忙喝道:“沈大人,莫要妄议储君。”

    景怀瑜心头冷笑,只端身吃酒。沈玥全不以为意,接着说道:“绛城上下,都在传说,裕王就要被立为太子了。为何我说不得?”熊非梦道:“立储乃是陛下圣夺的,外臣岂能妄论?”沈玥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良久,沈玥又说道:“方才我来时,路上遇见小厉王,他近来不是在宫中侍药么?”两人闻言,齐齐抬头看她。沈玥正色道:“我确确不曾错看的。”

    却说龙允炎离开高阳馆,径自回宫。此时,晋帝已醒,睁眼不见长孙在侧,忙要询问。龙允炎先一步推门进来,一叠声嚷道:“孙儿在这里。”晋帝疾去瞧看,龙允炎声到人到,已至御榻跟前。

    晋帝一把拉过,喝问道:“你哪里去了?”龙允炎莫名其妙,应道:“皇祖父睡下了,孙儿就去园子里逛逛。”晋帝闻言,方知自己失仪,忙缩回手来,接过内侍端来的热汤,呷了一口,缓过神来,问道:“近来可见过裕王?”

    龙允炎疑道:“二叔终日在前朝理政,我如何见得?”晋帝轻叹口气,在他肩头一拍,道:“傻孩子。”言毕,又细将龙允炎眉眼瞧看,咕哝道:“你长得愈发像你的父亲了,他离开老父业经二十年了。”龙允炎被他说得伤感起来,不由面上现出悲色。

    祖孙两个自哀自怜了一会子,晋帝忽而开言道:“允炎,你想要做皇帝么?”龙允炎陡然变色,几欲跌倒御榻,又忙不迭跪下,连连口称不敢。晋帝道:“你且起来,朕就是要立你做储君,目下也是艰难。”说罢,床榻上猛力一拍,道:“老二在朕病中,都干了些甚么勾当,朕是一清二楚。”

    龙允炎俯伏在地,不肯起身。晋帝见状,厉声道:“朕教你起来,你就起来,你是想抗旨不成?”龙允炎站将起来,晋帝又将人拉到身边坐下,说道:“你不必慌张,朕的心中最是偏重你,决计不会将你如何。”歇上一歇,又道:“朕是知道你的,你天性爱自由,一心要过神仙似的日子。”龙允炎听到此处,不由想起夭夭来,唇边便噙起笑意。然而笑意未深,又听得晋帝道:“然而,既生皇室,终生便只能是笼中之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