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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人间风月
    第六十七章 人间风月

    当下,卫循听闻卫茂漪说出日晒之法,连连称妙。卫茂漪笑道:“我是个外行人,成与不成,全凭卫大叔区处。只是,此法最忌淋雨,海隅溽湿,不可不防。”两人正说着时,卫圆灵并卫容与舅甥两个步来。卫圆灵拿眼在糙纸上一瞟,立时明了,笑道:“终究是阿姐主意高。”卫容与将脑袋凑近糙纸,端详半晌,喃喃问道:“阿娘,是要晒盐么?”

    当日,卫循召集几个力壮村民,在一处湫洼所在,挖起坑堑来。看看完竣,卫循亲自灌注卤水,逐日搭个帐篷,坐等结晶。卫茂漪道:“若是此计能成,须索多些坑穴,才能多产。”卫循连声称是,又说道:“我往各家去,教家中妇人编织幕布,以备雨天。”卫茂漪笑道:“盘古神护佑,我在绛城,静侯大叔好音。”

    于是乎,卫氏三人,径从齐国西进。始才踏入晋土,就有一队护卫相迎,为首的正是青鸾,昔日逃出燕国之时,易容做卫容与的。所以,卫容与见了此女,不免脸上讪讪。青鸾从马上跃下,向三人福了一福,道:“阁主特命小奴迎接夫人回城。”

    卫茂漪搴起一角车帘,见这小女子出落得越发齐整,不由起了逗弄的心思,笑道:“青鸾,两年不见,你更像我的容与了。”青鸾听了,面上一红。卫容与暗地里握住卫茂漪手腕,摇上两摇,低唤道:“阿娘。”卫茂漪与卫圆灵对觑一眼,抿嘴而笑。

    在路十几日,转眼逼近绛城,青鸾在马上,遥遥望见一乘青幄马车,四角垂挂流苏。她登时眉开眼笑,朝身侧马车喊道:“夫人,夫人,阁主到了。”卫茂漪闻言,心上一惊,不由捏紧拳头。

    城门之下,景留仙早伫立当地,伸长脑袋,向前眺望。比及马车驶近,青鸾先是下马问安。卫圆灵斜乜了卫茂漪一眼,但见她岿然不动,半张脸俱隐在暗处。他心下叹气,先一步跨步而出,与景留仙互诉别后离情。卫茂漪无奈,只得随其下车。

    她甫一掀帘,景留仙一对眼睛,便粘在她的身上。卫茂漪向他一礼,道:“留仙君,久违了。”景留仙满面容光,顿时华彩尽释,勉强说道:“一路可还安好?”

    卫茂漪因话答话,好容易挨到旧宅。听音视夜早在巷口等候,见两辆车儿摇摇驶来,忙迎将上前。主仆相见,两厢问好,携手迈进门去。众人在大堂坐定,视夜禀报了近来齐晋商贾情行,并各项收支。卫茂漪一一记在心中,末了,开口说道:“塞外盐路上的商队,多居住藁街,你明日着人打探仔细他们的下处。”

    视夜与听音对看一眼,忽听“噹”地一声脆响,原来是景留仙打翻茶盏。众人循声去瞧时,只见他俛面盯着地上茶盏,衣摆半是茶汤,染作晕黄。良久,抬起头来,讷讷道:“在下失礼了。”说罢,站起身来,走上两步,脚下不稳,不由一个踉跄。

    卫圆灵眼看景留仙蹒跚步出门去,悄声道:“阿姐,此事你合该先行与他商议的。”卫茂漪吹起盏中浮沫,说道:“西去塞外,不消借他的力,为何要与他商量?”卫圆灵又禁不住唤了一声“阿姐”,卫茂漪抬手止之,道:“我自有计较。”

    将及一个时辰,已是掌灯时分,听音前来问饭,却是仍不见景留仙回来。卫茂漪坐立不宁,借口如厕,出堂相寻。

    踏上回廊,檐下一溜张挂着八角纱灯,隐隐透出红光。正行之间,劈面见景留仙走来,鬼使神差绕进暗处里去。少顷,足音不起,心下正自起疑,却闻景留仙声音飘来,说道:“你是要躲我么?”原来,景留仙看卫茂漪闪身藏在一间厢房转角,亦特特放轻脚步,随之而来。在厢房前廊檐下立定,一盏纱灯,直射在身上。

    景留仙见卫茂漪不答,接着道:“此去九死一生,仍要去么?”良久,卫茂漪方才幽幽开口道:“我断然是要去的。”景留仙长叹一声,问道:“于你而言,我究竟是谁?”卫茂漪接口应道:“我的知交莫逆。”

    两人俱各缄默一会子,卫茂漪先自开口说道:“我谢你多年来,敬我重我帮扶我。你的恩情,只怕此生不能还报。但愿来生,能尽数还你。”景留仙苦笑一声,道:“你来生来世不是有约的么?至于我的恩情,你暂且欠着罢。不拘天涯海角,我自会寻你讨还。”

    卫茂漪听在耳中,中心绞痛,道:“当年是我做了蠢事,败坏了他的基业。重开盐路,我便不欠他了。”景留仙轻嗤一声,道:“我从不妒忌谁,此时此地却恨不得自己是个死人。”

    两人各自唏嘘,景留仙又问道:“此番若是平安归来,将来要去往何处?”卫茂漪犹疑片刻,应道:“今日不说明日事,明日来时再计较。”话到此处,彼此不再言语。一个仰面望天,一痕孤月,数星寂寥。一个垂首看地,一线灯火,石砖乌漆。

    第二日,视夜亲至藁街寻访,直过了五六日,方才得知驼队住处。为首的一个姓孟,排行第一,人称孟老大。当下见了玉牌,立时应命,收拾了一番,随视夜前来。

    卫茂漪坐在大堂,拿眼去看,只见此人身形长大,虬髯满面,皮肤粗黑。问道:“你是西域之人?”孟老大作了一揖,答道:“我祖上是突厥人,在祖父一代迁居晋国,算得上是半个晋人。”卫茂漪含笑点头,又道:“我决计重开盐路,须得你来帮衬。”

    孟老大拍掌叫好,旋即又说道:“盐路上的买卖都被裕王占据了。”卫茂漪心上一紧,面上笑容未改,道:“你会错了我的意思,我是要另替开辟一条通盐的商路出来。”孟老大听罢,愕然半晌,手指卫茂漪道:“夫人是说自己要到西域去?”

    卫茂漪颔首道:“正是正是。”孟老大放下茶盏,拱手为礼,道:“非是我不敬,塞外不毛之地,风沙苦寒,夫人一个妇道人家,万万去不得。”卫茂漪低鬟一笑,道:“先夫前往塞外贩盐时,尚不及舞勺之年。我虽是妇人,然而自认不让须眉,有何去不得?”

    孟老大还待再劝,终究敌不过卫茂漪口齿伶俐,最终作罢。卫茂漪着其召集旧部,整备行装,再行禀报。孟老大犹豫再三,暂且应承下来。

    卫循与平海村民甚是争气,入冬时节便凑足了万斤细盐。于是卫茂漪下令,来年开春便往西塞。寒冬腊月,合宅上下忙乱,卫茂漪只将后事一一吩咐了视夜与听音两个。元日之后,卫容与作死做活要同往塞外,卫茂漪自思儿子合该吃些苦楚,于是母子两人一道带领一支五十人的驼队,向西而去。

    卫圆灵与景留仙直送至十里长亭,看看斯人已去,杳无踪迹,两人仍是伫立当地。景留仙问道:“她还能回来么?”卫圆灵接口道:“她带去了容与,定然能够平安归来。”两人正自伤怀,一个使女挨近前来,贴在耳边低语几句,景留仙陡然色变。回身对卫圆灵道:“卫兄,归家之后,切记守紧门户,不日将有大事发生。”

    卫圆灵面色凝重,问道:“究竟何事,还请留仙君明示。”景留仙向南远眺,答道:“慕容铮铁马渡江,陈兵南岸。”

    却说,卫茂漪炸毁岭南铁矿,燕兵无有铁器可用,只得提前北上。晋帝病体未愈,闻得消息,几欲晕厥。勉强坐朝,一力保举小厉王龙允炎挂帅。裕王一党,以小厉王年幼,未经战事为由,极力反对。朝上争执三四日,最后仍是小厉王挂帅,大将军熊旻与鄂侯景怀瑜从旁辅佐。

    出征之日,绛城里万人空巷,都纷纷围堵到城门处,欲要一览少年将军的英姿。晋帝抱恙,便着裕王前来送行。叔侄二人,各执酒杯,相对而立。龙棣萼道:“允炎,叔叔在此祝你旗开得胜。”龙允炎告过谢,将御酒一饮而尽,然后扯开大方步,行至坐骑前,耸身跃上,下令开拔。

    大军行至城郊,看看百姓渐稀,蓦然斜剌里冲出一个黑衣女子,面如春华,体似墨玉。龙允炎在前,立时拉紧缰绳,喝道:“你不要命了么?”夭夭不答,但递来一只酒盏。龙允炎俯下身子,咬起酒盏,仰起脸来,一口饮尽。

    夭夭双目晶莹,说道:“你此番定要替我报了国仇家恨。”龙允炎道:“宫中事多,我没能亲去见你。我走后,你多加保重。”夭夭抹了一把脸,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处处留心。”话到此处,哽咽难言,又递与他一个酒坛道:“这是飞霞,是我亲自酿造的。”说罢,提脚往景怀瑜处行去。

    景怀瑜见两人惜别光景,又是艳羡,又是惨沮,比及夭夭步到马前,满脸茫然,不明所以。夭夭举起一个提盒,说道:“这是一个酒客托我送给景侯的。”说罢,不再多言,径向城内奔去。景怀瑜揭开盖子,入目的是几色点心并家常小菜。

    夭夭一气儿奔出十数丈,一个缇色衫子的女子迎上前来,问道:“东西可送去了?”夭夭直喘粗气,说道:“梅香姑娘,息大人何不亲自前来?既要相送,又不愿说出自己名姓。”话未了,梅香急急跺脚道:“呸!你少胡说,哪个说是我家姑娘要送的?”言毕,且不等待夭夭,自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