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清平调
第七十四章  一波又作
    第七十四章  一波又作

    约莫一个时辰,二十来人牵着骆驼聚拢一处。卫茂漪立时下令,道:“各自带领骆驼,先且前行。寻一处平安所在,等待后来者。”众人听了,个个如命,衔枚似地往前而去。

    眼看二十人越过暴龙身躯,渐渐消失在远处,卫茂漪心底一时松快。正待再要指挥余下之人时,一只骆驼中邪一般,乱嚷乱跑,竟径向暴龙奔去。骆驼主人拚命也似地挽紧缰绳,奈何挣不过,只被骆驼拖着身子,两脚离地,飞奔向前。众人看在眼中,个个胆寒。

    卫茂漪连忙命人回程,又不敢高声,只得用手比划。正在此时,暴龙蓦得睁开一眼,但觉亮起一只灯笼一般,众人皆是一惊,立在当地,不知所措。

    这畜生缓缓睁开另一只眼,腾地站起,对着人群将龙尾一扫。众人惊呼,散沙一般逃逸。暴龙掉转身躯,只一瞬间,便将一人一驼咬在口中。至此,众人反而不再慌乱,个个面色平和,从容赴死。

    黄沙过处,人人闭目,只待肌肤撕裂。孰料,一阵瓠击之声,远远传来。这暴龙听得此音,先是竖起耳朵,比及声音渐响,它一个激灵立起身子,仓皇朝后退去。不一时,便隐没在狂风乱沙之中。

    卫茂漪闻得声响,先是睁开眼来,及至见到暴龙退去,不由目瞪口呆,不想这无人能够驯服的畜生,竟是个害怕瓠击之声的。众人察觉异常,亦展目开眼,见暴龙了无踪影,只一个四十来岁老妪并一个幼童,立在当地。

    这老妪身穿羊皮袄,面色黧黑,手上挽着一个孩子,观其形容,约莫十来岁左右,手上正拿着葫芦。卫茂漪先自上前来,恭敬福了一福。那老妪张开嘴,咿咿唔唔,说个不休。卫茂漪只含笑看她,不答一言。长庚会意,朝孟老大招手,二人三步作两步上前来,站在卫茂漪身后。

    老妪话罢,孟老大行了一礼,始才开言。长庚对卫茂漪说道:“这老妇是突厥人,游牧到此。原是孙儿贪玩,离开部族,孤身跑出。她放心不下,追在其后,恰好见到暴龙现身。”顿上一顿,接着道:“那畜生恁的残暴,不想竟惧怕瓠击之声。此地多暴龙,行人由此路者,最忌大声叫唤。微有违反,飞沙走石,灾祸立临。”歇了一歇,颇有劫后余生之感,说道:“幸而咱们遇上了这老婆婆。”卫茂漪微微点头,附和道:“如此,应当好生答谢。”

    这边厢,孟老大同老妪交谈毕,转过身来,说道:“这老婆婆邀咱们到她的族人那里去。据说此地暴龙甚多,咱外来的行商,难以跨越葱领。据我的糊涂想头,两处合在一处,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待卫茂漪说话,长庚先是皱眉说道:“我在西域多年,久闻突厥人诡诈,今番要往他们族中去,不可不三思。”

    孟老大“嗳”了一声,道:“婆婆救了咱的性命,就是将性命交还她,又何妨?”长庚见他说话爽利,不好回驳,只拿眼去瞅卫茂漪,候其下令。卫茂漪沉吟片刻,答道:“你两个说话都是有理的。婆婆既是好意,咱们便不能拂逆。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且教诸位凡事仔细则个。”

    于是,老妪在前引路,驼队众人各自牵起骆驼,望来时之路折返。约莫一个时辰,在葱岭山麓,远望见绿洲葱茏、碧水荡漾。驼队中一人悄声道:“突厥人忒会寻地儿,咱从山脚经过,便没找到这般的好所在。”

    暂居绿洲的突厥人,有的饮马,有的拭刀,见了来人,乱攘攘聚在一处。为首的一个汉子,齐发露顶,缯彩络额,身躯长大,形容伟岸。老妪走上前去,与之窃窃私语。半晌,向后招手,孟老大见了,步至二人身前。三人叽叽咕咕一阵子,孟老大返回驼队中,说道:“那大汉乃是这突厥人的族长,说是下月过葱领去。咱可与他们同行,免遭暴龙施虐。”

    卫茂漪与长庚两人,听后俱是犹豫。卫容与凑上前来,说道:“阿娘既是看中大家性命便不多这十日八日的。”长庚闻言,附和道:“小主人所言甚是。如今大家伙是再经不起唬吓了。”卫茂漪心头连连叹气,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点头道:“咱姑且在此住下罢。”

    是夜,合族围坐在篝火旁,火上架起一只硕大的剥皮黄羊,正自滋滋冒着油汁。年轻男女,或戴狗头,或服猴面,朗声而歌,旋转而舞。明光是个活泼的,不一时,就被人拉去,在一处又唱又跳。卫茂漪对长庚笑道:“令郎性子热忱,极是讨人喜欢。不似我的容与,终日似女郎一般。”长庚立即接口道:“小主人沉稳,将来是要做大事的,明光岂能与之相较?”卫茂漪闻言,只含笑轻轻摇头。

    直到宵分,才各回帐篷宿歇。一连八九日,驼队与这突厥部落,交往日密,卫茂漪特特将出百斤细盐答谢。第十日上,部落男女尽收拾了行装,欢歌乐舞了半宿,直待明早启程。驼队众人与之相处一旬,早放下了防备之心,晚来放心安睡,一意只要同行翻过葱岭。

    翌日,卫茂漪朦胧之中,闻得帐外喧嚷。只道是突厥人起行,心头却是没来由突地一跳。她披衣起身,卫容与在外喊道:“阿娘。”心中愈是不宁,紧几步走出帐篷。掀起帐帘,只道自己错看,忙放下帘子,复又褰起,只见昨宵密匝匝帐篷,乱纷纷人丛,尽皆化作白地。

    卫容与扶上母亲臂膀,唤道:“阿娘。”卫茂漪面色惨白如雪,颤声问道:“他们都去了么?”卫容与满面忧色,不敢回答。长庚奔向前来,径自跪在脚边,颤声道:“是小人疏忽了,细盐连同骆驼都被这伙贼人窃去了。”

    卫茂漪又是一惊,忙问道:“骆驼也没了么?”细盐失了尚可,若是没了骆驼,茫茫大漠,如何走出?长庚应道:“只剩得八头之数。”卫茂漪闻言,轻拍胸脯,喃喃道:“还好,还好,天无绝人之路。”

    孟老大步近前来,道:“我曾听闻,有的突厥人以劫掠为生,只当他们是大漠巨盗。不想竟是这般里外两副面皮,一面与人交好,一面窃人财物。”说着时,连连叹气。卫容与见母亲不言语,开口道:“长庚叔叔快起,当下要先清点人数。但人无恙,凡事便有转圜之机。”

    长庚与孟老大去后,卫容与宽慰母亲道:“阿娘,此时尚未到绝境,不必烦恼。”卫茂漪忽而轻笑一声,眸子里泪光点点,道:“你果然是他的儿子,绝地之中,亦能走出生路来。”

    不一时,长庚禀白说,细盐尽被窃去,骆驼只余八匹。卫茂漪一面竖耳倾听,一面由卫容与扶着坐地,口里太息道:“天不绝人,但有骆驼在,咱们就能够走出大漠。” 卫容与接口骂道:“这帮胡虏,只怕是吞不下这许多骆驼,才留与咱们。”长庚道:“做贼心虚,唯恐被人知觉,一时带不去五十之数,也是有的。”

    三人不再论议,长庚自去吩咐众人上路。于是,随身动用之物,俱被骆驼扛驮。四十来人以脚代步,只卫茂漪仍前骑上骆驼,一道西进。

    一行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翻越葱岭,迈入大漠。一眼望去,茫茫无涯,竟是迷失了道路。卫容与手搭凉棚,问道:“现下该往何处去?”长庚两眼看着掌中司南,一条石针摇摆不定,只是不肯南指。他为难道:“此地邪乎,司南无灵。”卫茂漪闻言,忙令众人止步,说道:“待识清道路,再往前行。”

    孟老大走上前来,道:“夫人,咱的吃食不多,须索快快寻到城池。”卫茂漪点头,问道:“你昔年西域贩盐时,可曾见过此等怪事?”于是,长庚便将司南指与他看。孟老大低眸,但见石针来回打旋,不由大奇,道:“真真咄咄怪事。”

    虽则缺粮少水,然众人皆是不敢贸然前行,只得暂在此处扎营宿夜。宵分时分,狂风大作,直吹得帐篷呼啦啦响个不休。第二日,则又是烈炎炎一团日精,刺人眼目。

    卫茂漪抬手遮上双眼,一会子,披衣起身。掀起帐帘,闻得有人喁喁私语。 一人拿手指向丈外,说道:“我当年亲见的,绝不会错。”另一个踮脚瞟了一眼,道:“这般瞧来怪是骇人的。”卫茂漪听在耳中,心下起疑,正要上前询问,孟老大从自己帐篷,大踏步走出,四五人簇拥,径望前行去。约莫丈余,忽而兜头叩拜。

    帐前诸人,许多不明底里,见状,不免论议纷纷。不一时,孟老大率人折将回来,卫茂漪看时,他两眼发红,分明是哭过的。心中疑惑更甚,这汉子素来铁打的一般,究竟何事,能使铁汉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