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千泉鹿缘
第七十五章 千泉鹿缘
孟老大郑重一礼，道：“上禀夫人，昔年我等随陶君入塞，途经此地，断水绝粮，共九人干渴而死。”说罢，便引领卫茂漪向前。但见九具骸骨，或大或小，半掩在黄沙里。孟老大道：“王上将这九人埋葬，又唯恐后来者不识道路，便将九人头骨同指西方。”果然，九具骸骨同朝一处。
孟老大揩了一把眼泪，手指正中央一具骸骨，声嘶道：“此正是小儿。”卫茂漪心下一惊，还不及说些宽慰之语，孟老大提步至小儿骨骇前，拿手轻轻抚弄。那头骨只孟老大手掌大小，想来死时不过十五六岁。卫茂漪怆然不已，自回帐中将出随身的干粮。
孟老大站起身来，转身见卫茂漪怀里蒸饼肉干，面露疑色。卫茂漪勉强笑道：“何不祭祀一二？”孟老大连连摆手阻道：“咱现下缺食少粮的，留着走出大漠罢。”说着时，回看一眼，幽幽道：“十多年了，我的儿子定是另寻了好去处。”
众人生火做饭，吃得饱足，在九具骸骨前，个个行了跪拜之礼，便向头骨所指之处行去。约莫半个时辰，孟老大朗声道：“咱们要到的城池，叫作千泉，乃是西域名城。”众人见孟老大释怀，齐应了声好，仍前说笑。愁云残雾，顿时消散。
驼队行至千泉，已是暮春之月。千泉地方二百余里，南面雪山，三陲平陆。水土沃润，林树扶疏，杂花若绮。因其地泉池千所，故以千泉为名。众人先后迈进城门，行不过几步，皆被慑在当地。一眼望去，河道纵横，澄碧如练，往来游船如织，夹岸熙来攘往。若不是深知身在西域，只道步入江南画卷。
卫容与含笑道：“幸而是只余五匹骆驼，不然如何能在千泉居住。”说话时，这四十来人早将岸上人流截作两段。人群摩肩接踵，推推搡搡，闹嚷之声不绝于耳。明光踮起脚，左顾右盼了一阵子，说道：“这儿的人，好似在等谁。”
话声未落，但见一艘画舫，从外驶入。船首一人，身材高大，屹立如山。身穿盘锦翻领金丝对襟袍服，腰上一条黄金嵌宝蹀躞带，梳着索头，一粒指肚大小的绿松石垂在发梢。明光叹道：“好贵气的人儿。”卫容与接口道：“此人不是达官，必是显宦。”孟老大闻言，凑近前来，笑道：“小主人好眼力。这人正是西域之主，突厥可汗也力。”
众人听罢，俱是吃了一惊。卫茂漪问道：“千泉风物虽佳，却并非突厥王庭，突厥王来此作甚？”孟老大回道：“千泉是突厥大邦，绿树阴郁，杂花奇彩，乃是个避暑的好所在。”卫容与听了，先自说道：“这胡人也晓得消夏？”言语之间，不无嘲谑。卫茂漪忙拉了他一把，示意其噤声。
孟老大在城中寻了一处客舍下榻，众人将各自骆驼安排停妥，自去消遣。卫茂漪将长庚唤至跟前，问道：“现在咱失了盐货与骆驼，该当如何？”长庚稍作沉吟，答道：“沿途若有生理，咱或能交易一二。”卫茂漪匿笑道：“你打小在他身边长大，是绝不敢放弃一分利的。”长庚先是一愣，随即羞赧一笑。卫茂漪接着道：“据我的主意，咱随身的银钱，足以走出大漠。往后不消多费波折，只要将沿途所见记录在册，以供来人。”
长庚半晌不语，而后说道：“夫人仁厚，不想我等涉险。然而既是好容易出塞，岂能空回？”两人正自争持不下，明光噔噔跑将上楼，口里一叠声嚷道：“夫人，夫人，咱晚上有口福了。”见长庚同在，三两步到他面前，说道：“爹，方才他们出去，打回了一头野鹿。”
卫茂漪闻言，与长庚对觑一眼，不由蹙眉道：“千泉一地，竟有野鹿？”不等长庚开口，明光道：“这鹿足有二百来斤，正在楼下宰杀。”卫茂漪“嗳”了一声，步下楼去瞧看。
此时，一人磨刀霍霍，脚边躺倒一头雄鹿，黄皮白斑，肥硕壮伟，脖颈系一条五彩丝带，下坠银铃一枚。四蹄俱被绳索绑缚，双吻咯咯打战。卫茂漪暗道一声罪过，又情知驼队多日不沾荤腥，便不肯出言阻拦。卫容与正自立在一旁，探头探脑瞧看。闻得卫茂漪足音，回过头去，分明见到母亲眉头微蹙，于是三两步上前，低语道：“阿娘，我想吃肉了。”
卫茂漪晓得，儿子是要替众人讨取恩赏。于是，淡淡一笑道：“我只是来瞧个热闹。”卫容与听了，登时眉开眼笑。扭过头去，恰好看到屠夫手起刀落，雄鹿颈子里溅出一道鲜血，四蹄蹬动几下，便没了声息。
众人齐齐道一声好，渐渐围拢来。两人正要搬动死鹿，一个突厥人走近，看上一眼，登时色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径自去了。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孟老大与长庚则是脸色一沉，喜色顿消。
他两个互看一眼，孟老大吩咐众人散去，长庚则挪近卫茂漪身前，悄声道：“夫人，这鹿杀不得。”顿上一顿，接着说道：“这鹿是突厥可汗养在千泉园囿的，严禁捕杀，曾下命群属‘敢加杀害，有诛无赦’”。卫茂漪听罢，身子不由抖了抖，面上仍是镇定，口里说道：“教捉鹿的人来。”卫容与见他两个窃窃私语，省得或有大事，便不相问，只随卫茂漪上楼。
卫茂漪坐定，便见长庚带领三个大汉进门，个个朝上一揖。卫茂漪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是在何处捕获此鹿的？”三人见势头不对，不敢扯谎，如实答道：“西去十余里，是一处密林，林中许多野鹿。见到人来，也不知躲闪。我们便捉了一头回来，与大伙开荤。”
卫茂漪听毕，缓缓说道：“鹿不知闪躲，乃是因为千泉没人胆敢伤他们分毫。”三人疑惑更甚，卫茂漪长叹一声，道：“突厥可汗每年来千泉避暑，因而驯养了许多野鹿，禁人捕杀。若有违拗，立斩不赦。”
三人听到此处，已然是面如土灰。卫茂漪又道：“这鹿颈子里系着环铃，岂能是无主的野鹿？终究是我糊涂了。”歇上一歇，又道：“咱到此窘境，原是我轻信之过。你们且安心，我绝不会放置你们不管。”
话声方落，明光喘吁吁跑将进来，嚷道：“官兵来拿人了。”原来，方才店主在后院见了死鹿，唯恐惹祸上身，径去可汗处将他们出首了。卫茂漪冷笑道：“来得却是快。”又看向三个大汉，浅笑道：“我欲与三位同去拜谒突厥可汗，祸福同享。”
三人先是一愣，随即一道施礼，道：“这大祸原是俺弟兄们招惹来的，怎好牵累夫人？”卫茂漪仍是笑道：“你我同来西域，共此生死，岂分你我？”三人又是一礼，不再多话，自随在卫茂漪身后出门。
两个长大汉子，俱是突厥卫兵打扮，见走出一个美妇，不由一怔。卫茂漪行至面前，说道：“我随你两个前去。”卫兵两人，你觑着我，我觑着你，分明不懂她的话语。正在此时，长庚从后庭疾步趋出，道：“他三个都不识突厥言语，我随夫人前去。”
卫兵见了长庚形容，以为他正是捕鹿之人，将出铁索就要绑缚。长庚身子向后一挪，喝止道：“且住。”卫兵手上一顿，长庚趁机叽里呱啦向二人说了一通，言罢，又向卫茂漪点头示意。
卫容与看在眼中，晓得母亲当着是要随卫兵去见突厥可汗，忙一步跨到卫茂漪身边，说道：“阿娘，我陪你同去。”卫茂漪失笑道：“傻孩子，你去做甚么？你是会说突厥话么？”说罢，招手将明光唤至身前，牵起卫容与的手，交于明光掌中。
长庚见状，对明光道：“孩儿好生在此处。”明光正色道：“夫人，爹爹，且请放心，小主人若是少得一根汗毛，明光以命相赔。”卫茂漪听罢，笑道：“这孩子越发像你了。”长庚瞪了明光一眼，与卫茂漪一前一后，望街道而去。却是身后两个卫兵，一时被这妇人气势所慑，竟唯唯跟在身后。
比及行至突厥可汗行在，早是晌午时分。卫茂漪诸人被领至一处耳房，只几件粗木桌椅。分散落座后，也没人前来问候。约莫一个时辰，有人耐不住腹中饥馁，问道：“夫人，咱们就在此立等么？”卫茂漪鬟鬓低垂，拧眉低语道：“看来，这突厥王无意与陶国修好。”言毕，对长庚说道：“你且去与门外卫士讲明，我要面见突厥王。”
孟老大郑重一礼，道：“上禀夫人，昔年我等随陶君入塞，途经此地，断水绝粮，共九人干渴而死。”说罢，便引领卫茂漪向前。但见九具骸骨，或大或小，半掩在黄沙里。孟老大道：“王上将这九人埋葬，又唯恐后来者不识道路，便将九人头骨同指西方。”果然，九具骸骨同朝一处。
孟老大揩了一把眼泪，手指正中央一具骸骨，声嘶道：“此正是小儿。”卫茂漪心下一惊，还不及说些宽慰之语，孟老大提步至小儿骨骇前，拿手轻轻抚弄。那头骨只孟老大手掌大小，想来死时不过十五六岁。卫茂漪怆然不已，自回帐中将出随身的干粮。
孟老大站起身来，转身见卫茂漪怀里蒸饼肉干，面露疑色。卫茂漪勉强笑道：“何不祭祀一二？”孟老大连连摆手阻道：“咱现下缺食少粮的，留着走出大漠罢。”说着时，回看一眼，幽幽道：“十多年了，我的儿子定是另寻了好去处。”
众人生火做饭，吃得饱足，在九具骸骨前，个个行了跪拜之礼，便向头骨所指之处行去。约莫半个时辰，孟老大朗声道：“咱们要到的城池，叫作千泉，乃是西域名城。”众人见孟老大释怀，齐应了声好，仍前说笑。愁云残雾，顿时消散。
驼队行至千泉，已是暮春之月。千泉地方二百余里，南面雪山，三陲平陆。水土沃润，林树扶疏，杂花若绮。因其地泉池千所，故以千泉为名。众人先后迈进城门，行不过几步，皆被慑在当地。一眼望去，河道纵横，澄碧如练，往来游船如织，夹岸熙来攘往。若不是深知身在西域，只道步入江南画卷。
卫容与含笑道：“幸而是只余五匹骆驼，不然如何能在千泉居住。”说话时，这四十来人早将岸上人流截作两段。人群摩肩接踵，推推搡搡，闹嚷之声不绝于耳。明光踮起脚，左顾右盼了一阵子，说道：“这儿的人，好似在等谁。”
话声未落，但见一艘画舫，从外驶入。船首一人，身材高大，屹立如山。身穿盘锦翻领金丝对襟袍服，腰上一条黄金嵌宝蹀躞带，梳着索头，一粒指肚大小的绿松石垂在发梢。明光叹道：“好贵气的人儿。”卫容与接口道：“此人不是达官，必是显宦。”孟老大闻言，凑近前来，笑道：“小主人好眼力。这人正是西域之主，突厥可汗也力。”
众人听罢，俱是吃了一惊。卫茂漪问道：“千泉风物虽佳，却并非突厥王庭，突厥王来此作甚？”孟老大回道：“千泉是突厥大邦，绿树阴郁，杂花奇彩，乃是个避暑的好所在。”卫容与听了，先自说道：“这胡人也晓得消夏？”言语之间，不无嘲谑。卫茂漪忙拉了他一把，示意其噤声。
孟老大在城中寻了一处客舍下榻，众人将各自骆驼安排停妥，自去消遣。卫茂漪将长庚唤至跟前，问道：“现在咱失了盐货与骆驼，该当如何？”长庚稍作沉吟，答道：“沿途若有生理，咱或能交易一二。”卫茂漪匿笑道：“你打小在他身边长大，是绝不敢放弃一分利的。”长庚先是一愣，随即羞赧一笑。卫茂漪接着道：“据我的主意，咱随身的银钱，足以走出大漠。往后不消多费波折，只要将沿途所见记录在册，以供来人。”
长庚半晌不语，而后说道：“夫人仁厚，不想我等涉险。然而既是好容易出塞，岂能空回？”两人正自争持不下，明光噔噔跑将上楼，口里一叠声嚷道：“夫人，夫人，咱晚上有口福了。”见长庚同在，三两步到他面前，说道：“爹，方才他们出去，打回了一头野鹿。”
卫茂漪闻言，与长庚对觑一眼，不由蹙眉道：“千泉一地，竟有野鹿？”不等长庚开口，明光道：“这鹿足有二百来斤，正在楼下宰杀。”卫茂漪“嗳”了一声，步下楼去瞧看。
此时，一人磨刀霍霍，脚边躺倒一头雄鹿，黄皮白斑，肥硕壮伟，脖颈系一条五彩丝带，下坠银铃一枚。四蹄俱被绳索绑缚，双吻咯咯打战。卫茂漪暗道一声罪过，又情知驼队多日不沾荤腥，便不肯出言阻拦。卫容与正自立在一旁，探头探脑瞧看。闻得卫茂漪足音，回过头去，分明见到母亲眉头微蹙，于是三两步上前，低语道：“阿娘，我想吃肉了。”
卫茂漪晓得，儿子是要替众人讨取恩赏。于是，淡淡一笑道：“我只是来瞧个热闹。”卫容与听了，登时眉开眼笑。扭过头去，恰好看到屠夫手起刀落，雄鹿颈子里溅出一道鲜血，四蹄蹬动几下，便没了声息。
众人齐齐道一声好，渐渐围拢来。两人正要搬动死鹿，一个突厥人走近，看上一眼，登时色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径自去了。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孟老大与长庚则是脸色一沉，喜色顿消。
他两个互看一眼，孟老大吩咐众人散去，长庚则挪近卫茂漪身前，悄声道：“夫人，这鹿杀不得。”顿上一顿，接着说道：“这鹿是突厥可汗养在千泉园囿的，严禁捕杀，曾下命群属‘敢加杀害，有诛无赦’”。卫茂漪听罢，身子不由抖了抖，面上仍是镇定，口里说道：“教捉鹿的人来。”卫容与见他两个窃窃私语，省得或有大事，便不相问，只随卫茂漪上楼。
卫茂漪坐定，便见长庚带领三个大汉进门，个个朝上一揖。卫茂漪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是在何处捕获此鹿的？”三人见势头不对，不敢扯谎，如实答道：“西去十余里，是一处密林，林中许多野鹿。见到人来，也不知躲闪。我们便捉了一头回来，与大伙开荤。”
卫茂漪听毕，缓缓说道：“鹿不知闪躲，乃是因为千泉没人胆敢伤他们分毫。”三人疑惑更甚，卫茂漪长叹一声，道：“突厥可汗每年来千泉避暑，因而驯养了许多野鹿，禁人捕杀。若有违拗，立斩不赦。”
三人听到此处，已然是面如土灰。卫茂漪又道：“这鹿颈子里系着环铃，岂能是无主的野鹿？终究是我糊涂了。”歇上一歇，又道：“咱到此窘境，原是我轻信之过。你们且安心，我绝不会放置你们不管。”
话声方落，明光喘吁吁跑将进来，嚷道：“官兵来拿人了。”原来，方才店主在后院见了死鹿，唯恐惹祸上身，径去可汗处将他们出首了。卫茂漪冷笑道：“来得却是快。”又看向三个大汉，浅笑道：“我欲与三位同去拜谒突厥可汗，祸福同享。”
三人先是一愣，随即一道施礼，道：“这大祸原是俺弟兄们招惹来的，怎好牵累夫人？”卫茂漪仍是笑道：“你我同来西域，共此生死，岂分你我？”三人又是一礼，不再多话，自随在卫茂漪身后出门。
两个长大汉子，俱是突厥卫兵打扮，见走出一个美妇，不由一怔。卫茂漪行至面前，说道：“我随你两个前去。”卫兵两人，你觑着我，我觑着你，分明不懂她的话语。正在此时，长庚从后庭疾步趋出，道：“他三个都不识突厥言语，我随夫人前去。”
卫兵见了长庚形容，以为他正是捕鹿之人，将出铁索就要绑缚。长庚身子向后一挪，喝止道：“且住。”卫兵手上一顿，长庚趁机叽里呱啦向二人说了一通，言罢，又向卫茂漪点头示意。
卫容与看在眼中，晓得母亲当着是要随卫兵去见突厥可汗，忙一步跨到卫茂漪身边，说道：“阿娘，我陪你同去。”卫茂漪失笑道：“傻孩子，你去做甚么？你是会说突厥话么？”说罢，招手将明光唤至身前，牵起卫容与的手，交于明光掌中。
长庚见状，对明光道：“孩儿好生在此处。”明光正色道：“夫人，爹爹，且请放心，小主人若是少得一根汗毛，明光以命相赔。”卫茂漪听罢，笑道：“这孩子越发像你了。”长庚瞪了明光一眼，与卫茂漪一前一后，望街道而去。却是身后两个卫兵，一时被这妇人气势所慑，竟唯唯跟在身后。
比及行至突厥可汗行在，早是晌午时分。卫茂漪诸人被领至一处耳房，只几件粗木桌椅。分散落座后，也没人前来问候。约莫一个时辰，有人耐不住腹中饥馁，问道：“夫人，咱们就在此立等么？”卫茂漪鬟鬓低垂，拧眉低语道：“看来，这突厥王无意与陶国修好。”言毕，对长庚说道：“你且去与门外卫士讲明，我要面见突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