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西域之主
第七十六章 西域之主
一炷香工夫后，有个粉衫丽人，立在门首，朝内喊道：“可汗请夫人说话。”屋子里先是骚动了一会子，随即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卫茂漪一身素白，站在当地。粉衫丽人盈盈一拜，卫茂漪还礼，口里道：“有劳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行过数步，卫茂漪忽而开口说道：“可汗既不曾将妾等下狱，又是请妾说话，必是待之以客的。如此，随我前来的几个，早是腹中空空了，还望姑娘赐饭。”粉衫丽人抿嘴一笑，朝身后卫士挥一挥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卫士忙忙点头，垂手而去。
突厥可汗在千泉的行在，一如东京梁王府，规模都不甚巨。然而亭台楼阁，枕河傍湖，小桥流水，曲折绵延，仿佛江南景致。粉衫丽人见卫茂漪看得出神，解释道：“可汗素来仰慕中原风物，恰好千泉多水，于是令能工巧匠仿江南院落，建此宅邸。”卫茂漪闻言，沉吟片刻，问道：“姑娘可是汉人？”
粉衫丽人先是一怔，继而轻笑出声，道：“我不过在中原居住三载，又爱中原服装轻便，时常穿在身上，如何就成了汉人？可见夫人眼力太差。”卫茂漪淡淡一笑，应道：“恕我眼拙。”二人谈笑之间，晓得这粉衫丽人原是突厥王族，因仰慕中原文化，曾在晋地三年，学得一身汉人习气，举手投足俱没有胡人光景。
说到此处，粉衫丽人笑道：“可汗亦是雅爱中原文化，常着汉服、说汉话的。”卫茂漪闻言，“哦”了一声，不由挑起眉毛。
两人在一所抱厦门首立定，粉衫丽人朝内喊道：“可汗，夫人到了。”话毕，自推开房门，邀卫茂漪进内。卫茂漪提步入门，入目的皆是清一色红木桌椅，上首坐一个长大汉子，鹰鼻燕颔，虎背熊腰，举动赳赳，眼眸眈眈。卫茂漪细视之下，年龄不过二十左右，颇有老成持重之风。
突厥王也力且不起身，只挥手示意卫茂漪落座。两人各怀心事，一个将眼光望向门外，一个只以指尖扣弄桌沿，多不先自开口说话。约莫一盏茶工夫，也力先是忍耐不住，开口说道：“贵国伤孤雌鹿。”话尚未完，卫茂漪忙不迭接口说道：“伤可汗苑囿之鹿不假，却非是雌鹿，分明是一头雄的。”
却说，驼队捕杀的，究竟是雌是雄，两人心中都不清明。也力此说，不过是要问罪。卫茂漪抵死不认，便有转圜之机。
二人俱各缄默了一会子，卫茂漪笑道：“这鹿儿原是天生地养的，死后终是土葬，亦称的是还之于地。生死皆有归处，也是不枉了。”也力闻言，冷笑道：“陶人牙尖嘴利，传闻果然不虚。”顿上一顿，接着道：“孤曾下令，禁捕野鹿，违令者斩。你们违孤严命，孤还未施刑，你就来巧言开脱。”
卫茂漪道：“中原有句老话，不知者不罪。”说话时，撩了撩裙角，状似不经意，又道：“我到千泉之前，翻越葱岭，遭遇贵族一部，竟将我队伍里骆驼细盐诓骗了去。”也力“呵”了一声，道：“突厥某些个部族，便是以劫掠为生的，何足怪哉？”
听他说话，不以劫掠为耻，反以劫掠为荣了。卫茂漪有些气恼，道：“既是如此，我们截杀野鹿，也是求存而已。只因粮食细软都归了贵部，不杀鹿，何以生？”歇了一歇，又道：“我不问可汗治下不严之罪，可汗倒先发制人了？”
也力听罢大怒，抬手在桌上一拍，登时桌椅吱吱作响，暴喝道：“你竟敢问罪于孤？”卫茂漪两臂一摊，道：“凡事只讲理字，可汗如是不依，我一条小命，任君取去。”也力闻言，眼波一轮，忽而奸笑道：“开罪了孤，你以为你同你的队伍，能活着走出千泉么？”卫茂漪心下一紧，面上仍是镇定自若，缓缓道：“如此行事，可汗便少了一条财路。”
也力哈哈大笑道：“孤不是商贾，要财路何用？”卫茂漪道：“可汗富有西域，自然不必算计发财之事。只是，此路可以养兵。”也力听了，立时坐直了身子，问道：“你如何晓得的？”卫茂漪且不答言，但指桌案，说道：“茶水也无半盏，这就是可汗的待客之道？”也力无奈，只得吩咐奉茶。
卫茂漪悠哉悠哉吃了一盏茶，方才开言道：“我是晓得的，可汗正在屯兵。”原来，越往西行，越是更多突厥兵士。当时见了，只是起疑。而后知道千泉城外驻防士兵，竟有十万之众，便晓得突厥可汗屯兵。也力直目她道：“你从何得知此事？”卫茂漪俛面一笑，故意避而不答，仍是道：“我指了一条通天大道与可汗，可汗不来谢我么？”
此一路行来，西域诸国慑于突厥威势，人人贴耳，个个俯首。屯兵之举，只道是突厥可汗欲要统一西域，殊不知可汗也力是有更大野心的。也力略一沉吟，道：“你助我军务，有何图谋？”卫茂漪朗笑两声，蔑然道：“陶人做事，从来只为求财。”也力听了，只定定看她，将信将疑。
良久之后，也先方才缓缓说道：“你所说的明路，究竟是甚么？”卫茂漪答道：“可汗的兵，总须吃盐的。我愿以低价将中原来的细盐，卖与可汗。”也力听罢，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失声，道：“我只当你有何高论，原来竟是前来兜售你的货物。”卫茂漪忙接口道：“卖货不假，为可汗出谋划策也是真。”此言一出，也力却也无力反驳。
卫茂漪见他不答，心知有所摇动，接着道：“中原来的细盐，除了我家的，便是晋国来的。”也力打断道：“你们不是晋国来的么？”卫茂漪笑道：“我本是陶人，不过取路晋国罢了。那晋国来的，背后的主子却是晋国的裕王。”她原是不经意一句话，却教突厥可汗立时打定了主意。
也力转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道：“夫人盛情，孤不可推却。现下便来议价，可好？”卫茂漪见他一前一后，登时两副面皮，只觉莫名其妙，然又寻思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暂且同他议价。
黄昏时分，卫茂漪归至厢房。房内三人，只急得打转，尤其是长庚，一似热锅上的蜒蛐，团团然不知何所以。忽而听得声响，抬头见卫茂漪进门，竟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卫茂漪见状，失笑道：“不过去了几个时辰，怎得就急成这般模样？”
接着，便将与也力觌面，诸种情景，万般说话，一一道尽。话毕，又从袖子里将出一个锦囊，在掌中掂了掂，道：“此是咱们被盗去的细盐骆驼。”一人接过，打开看去，原来竟是黄澄澄一袋金锞子，足有百镒。长庚叹道：“如此看来，这突厥可汗是有意要同咱们做买卖的。”
这边厢，卫容与与明光两个，早立在客舍门首，翘首企望。比及卫茂漪四人走进，卫容与、明光忙迎上前去。一道步入客舍，长庚又将也力前事，述说一番。众人皆大欢喜，不免庆祝一番。
第二日，吃罢早饭，长庚就着日色，展开一幅羊皮手卷。看了半晌，朝内说道：“咱就要往东入秦去了。”明光蹦跳着出来，掩不住满脸喜色，连声追问此话可是当真的。卫容与唇瓣含笑，看向父子二人。正在此时，卫茂漪坐在屋内，闻得二人谈笑，却暗自蹙紧了眉头。
驼队在千泉一连休整了四五日，临行卫茂漪又望也力行在处拜候了一番，便往东而去。一路之上，卫容与见母亲面似有忧色，几番问起，都被她矢口否认了。
这一日，卫容与两腿疾走，捧来一瓜与卫茂漪，嚷道：“阿娘，阿娘，快快尝这瓜儿，甜着哩。”卫茂漪近来饮食无味，面上略显病容，此时晓得儿子好意，自然不肯拂逆，于是含笑接过。见这瓜儿绿中带黄，裂璺遍布，奇道：“这瓜儿从不曾见过的。”卫容与笑道：“这瓜儿是鄯善土产，其甜无比。明光不知何处弄来的许多，我便拿了一个来与阿娘。”
卫茂漪袖出随身短刀，一下将瓜儿剖为两半，但见颜色金黄，嗅得清香扑鼻。卫容与急不可待，咬上一口，只觉爽脆顺滑，忙赞道：“好瓜。”一连吃了半个，方才咂咂嘴道：“这等好瓜，若是贩到中原去，定能得个天价。”卫茂漪轻轻咬下一口，只觉齿颊留香，道：“这瓜儿不堪长途跋涉，早是腐烂了。”卫容与听罢，心里直叹气。
卫茂漪笑道：“在赚钱一路上，你与你的阿爹最是相似。”顿上一顿，接着道：“咱早先商议，要从西域贩些骏马到中原去，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卫容与立时高兴起来，偷眼去瞧母亲，见她又是面笼愁云。
一炷香工夫后，有个粉衫丽人，立在门首，朝内喊道：“可汗请夫人说话。”屋子里先是骚动了一会子，随即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卫茂漪一身素白，站在当地。粉衫丽人盈盈一拜，卫茂漪还礼，口里道：“有劳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行过数步，卫茂漪忽而开口说道：“可汗既不曾将妾等下狱，又是请妾说话，必是待之以客的。如此，随我前来的几个，早是腹中空空了，还望姑娘赐饭。”粉衫丽人抿嘴一笑，朝身后卫士挥一挥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卫士忙忙点头，垂手而去。
突厥可汗在千泉的行在，一如东京梁王府，规模都不甚巨。然而亭台楼阁，枕河傍湖，小桥流水，曲折绵延，仿佛江南景致。粉衫丽人见卫茂漪看得出神，解释道：“可汗素来仰慕中原风物，恰好千泉多水，于是令能工巧匠仿江南院落，建此宅邸。”卫茂漪闻言，沉吟片刻，问道：“姑娘可是汉人？”
粉衫丽人先是一怔，继而轻笑出声，道：“我不过在中原居住三载，又爱中原服装轻便，时常穿在身上，如何就成了汉人？可见夫人眼力太差。”卫茂漪淡淡一笑，应道：“恕我眼拙。”二人谈笑之间，晓得这粉衫丽人原是突厥王族，因仰慕中原文化，曾在晋地三年，学得一身汉人习气，举手投足俱没有胡人光景。
说到此处，粉衫丽人笑道：“可汗亦是雅爱中原文化，常着汉服、说汉话的。”卫茂漪闻言，“哦”了一声，不由挑起眉毛。
两人在一所抱厦门首立定，粉衫丽人朝内喊道：“可汗，夫人到了。”话毕，自推开房门，邀卫茂漪进内。卫茂漪提步入门，入目的皆是清一色红木桌椅，上首坐一个长大汉子，鹰鼻燕颔，虎背熊腰，举动赳赳，眼眸眈眈。卫茂漪细视之下，年龄不过二十左右，颇有老成持重之风。
突厥王也力且不起身，只挥手示意卫茂漪落座。两人各怀心事，一个将眼光望向门外，一个只以指尖扣弄桌沿，多不先自开口说话。约莫一盏茶工夫，也力先是忍耐不住，开口说道：“贵国伤孤雌鹿。”话尚未完，卫茂漪忙不迭接口说道：“伤可汗苑囿之鹿不假，却非是雌鹿，分明是一头雄的。”
却说，驼队捕杀的，究竟是雌是雄，两人心中都不清明。也力此说，不过是要问罪。卫茂漪抵死不认，便有转圜之机。
二人俱各缄默了一会子，卫茂漪笑道：“这鹿儿原是天生地养的，死后终是土葬，亦称的是还之于地。生死皆有归处，也是不枉了。”也力闻言，冷笑道：“陶人牙尖嘴利，传闻果然不虚。”顿上一顿，接着道：“孤曾下令，禁捕野鹿，违令者斩。你们违孤严命，孤还未施刑，你就来巧言开脱。”
卫茂漪道：“中原有句老话，不知者不罪。”说话时，撩了撩裙角，状似不经意，又道：“我到千泉之前，翻越葱岭，遭遇贵族一部，竟将我队伍里骆驼细盐诓骗了去。”也力“呵”了一声，道：“突厥某些个部族，便是以劫掠为生的，何足怪哉？”
听他说话，不以劫掠为耻，反以劫掠为荣了。卫茂漪有些气恼，道：“既是如此，我们截杀野鹿，也是求存而已。只因粮食细软都归了贵部，不杀鹿，何以生？”歇了一歇，又道：“我不问可汗治下不严之罪，可汗倒先发制人了？”
也力听罢大怒，抬手在桌上一拍，登时桌椅吱吱作响，暴喝道：“你竟敢问罪于孤？”卫茂漪两臂一摊，道：“凡事只讲理字，可汗如是不依，我一条小命，任君取去。”也力闻言，眼波一轮，忽而奸笑道：“开罪了孤，你以为你同你的队伍，能活着走出千泉么？”卫茂漪心下一紧，面上仍是镇定自若，缓缓道：“如此行事，可汗便少了一条财路。”
也力哈哈大笑道：“孤不是商贾，要财路何用？”卫茂漪道：“可汗富有西域，自然不必算计发财之事。只是，此路可以养兵。”也力听了，立时坐直了身子，问道：“你如何晓得的？”卫茂漪且不答言，但指桌案，说道：“茶水也无半盏，这就是可汗的待客之道？”也力无奈，只得吩咐奉茶。
卫茂漪悠哉悠哉吃了一盏茶，方才开言道：“我是晓得的，可汗正在屯兵。”原来，越往西行，越是更多突厥兵士。当时见了，只是起疑。而后知道千泉城外驻防士兵，竟有十万之众，便晓得突厥可汗屯兵。也力直目她道：“你从何得知此事？”卫茂漪俛面一笑，故意避而不答，仍是道：“我指了一条通天大道与可汗，可汗不来谢我么？”
此一路行来，西域诸国慑于突厥威势，人人贴耳，个个俯首。屯兵之举，只道是突厥可汗欲要统一西域，殊不知可汗也力是有更大野心的。也力略一沉吟，道：“你助我军务，有何图谋？”卫茂漪朗笑两声，蔑然道：“陶人做事，从来只为求财。”也力听了，只定定看她，将信将疑。
良久之后，也先方才缓缓说道：“你所说的明路，究竟是甚么？”卫茂漪答道：“可汗的兵，总须吃盐的。我愿以低价将中原来的细盐，卖与可汗。”也力听罢，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失声，道：“我只当你有何高论，原来竟是前来兜售你的货物。”卫茂漪忙接口道：“卖货不假，为可汗出谋划策也是真。”此言一出，也力却也无力反驳。
卫茂漪见他不答，心知有所摇动，接着道：“中原来的细盐，除了我家的，便是晋国来的。”也力打断道：“你们不是晋国来的么？”卫茂漪笑道：“我本是陶人，不过取路晋国罢了。那晋国来的，背后的主子却是晋国的裕王。”她原是不经意一句话，却教突厥可汗立时打定了主意。
也力转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道：“夫人盛情，孤不可推却。现下便来议价，可好？”卫茂漪见他一前一后，登时两副面皮，只觉莫名其妙，然又寻思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暂且同他议价。
黄昏时分，卫茂漪归至厢房。房内三人，只急得打转，尤其是长庚，一似热锅上的蜒蛐，团团然不知何所以。忽而听得声响，抬头见卫茂漪进门，竟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卫茂漪见状，失笑道：“不过去了几个时辰，怎得就急成这般模样？”
接着，便将与也力觌面，诸种情景，万般说话，一一道尽。话毕，又从袖子里将出一个锦囊，在掌中掂了掂，道：“此是咱们被盗去的细盐骆驼。”一人接过，打开看去，原来竟是黄澄澄一袋金锞子，足有百镒。长庚叹道：“如此看来，这突厥可汗是有意要同咱们做买卖的。”
这边厢，卫容与与明光两个，早立在客舍门首，翘首企望。比及卫茂漪四人走进，卫容与、明光忙迎上前去。一道步入客舍，长庚又将也力前事，述说一番。众人皆大欢喜，不免庆祝一番。
第二日，吃罢早饭，长庚就着日色，展开一幅羊皮手卷。看了半晌，朝内说道：“咱就要往东入秦去了。”明光蹦跳着出来，掩不住满脸喜色，连声追问此话可是当真的。卫容与唇瓣含笑，看向父子二人。正在此时，卫茂漪坐在屋内，闻得二人谈笑，却暗自蹙紧了眉头。
驼队在千泉一连休整了四五日，临行卫茂漪又望也力行在处拜候了一番，便往东而去。一路之上，卫容与见母亲面似有忧色，几番问起，都被她矢口否认了。
这一日，卫容与两腿疾走，捧来一瓜与卫茂漪，嚷道：“阿娘，阿娘，快快尝这瓜儿，甜着哩。”卫茂漪近来饮食无味，面上略显病容，此时晓得儿子好意，自然不肯拂逆，于是含笑接过。见这瓜儿绿中带黄，裂璺遍布，奇道：“这瓜儿从不曾见过的。”卫容与笑道：“这瓜儿是鄯善土产，其甜无比。明光不知何处弄来的许多，我便拿了一个来与阿娘。”
卫茂漪袖出随身短刀，一下将瓜儿剖为两半，但见颜色金黄，嗅得清香扑鼻。卫容与急不可待，咬上一口，只觉爽脆顺滑，忙赞道：“好瓜。”一连吃了半个，方才咂咂嘴道：“这等好瓜，若是贩到中原去，定能得个天价。”卫茂漪轻轻咬下一口，只觉齿颊留香，道：“这瓜儿不堪长途跋涉，早是腐烂了。”卫容与听罢，心里直叹气。
卫茂漪笑道：“在赚钱一路上，你与你的阿爹最是相似。”顿上一顿，接着道：“咱早先商议，要从西域贩些骏马到中原去，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卫容与立时高兴起来，偷眼去瞧母亲，见她又是面笼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