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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方寸之地
    第七十九章  方寸之地

    傍晚时候,绛城近郊的宅子里,庭中大摆筵席,特为驼队众人接风洗尘。景留仙一早便命人将日溪阁藏酒搬之一空,席上诸人见了酒坛封签,晓得是留仙君手作,无不欢喜。卫茂漪原在主席,入席前觑得景留仙在旁,便自去与听音、视夜同坐。教卫容与坐了主席。

    酒过三巡,汤始五味,众人微醺,便有人站起身来,高声讲述塞外闻见。说到动听处,一旁的人手舞足蹈,依言扮演。卫茂漪赪颜如酡,颇有几分醉意,便起身离席。

    一路行来,台榭依旧,莲塘静波。廊下张挂灯笼,红烛高炽。转过拐角,三丈外独立一人,长身如玉,风过处,衣袂飘摇,佩环叮咚。卫茂漪见了,退身向后。廊下之人说道:“你是要躲我到几时?”卫茂漪立时止步,俛面看向脚尖。良久,抬起头来,含笑向望廊下人走去。

    她福了一福,道:“问留仙君安。”廊下人猛可回头,双眸亮如火炬,恨声道:“你尚晓得我究竟是何人么?”卫茂漪笑容依然,道:“留仙君乃是我母子的恩人,岂能相忘?”景留仙上前一步,捉住卫茂漪手臂,说道:“你莫非就与我无话可说了?”卫茂漪轻轻拂落景留仙的手,退后一步,眉眼低垂,道:“教我说些甚么?”

    二人立在廊下,相隔一步之遥,却恍如天堑。良久,景留仙开口说道:“当年你离晋,亦是在廊下,同我说的话,尽都忘了么?”卫茂漪轻笑一声,应道:“我不曾允诺甚么,只怕是留仙误会了。”

    此言一出,景留仙登时面色涨红,不知是气恼,抑或酒力使然。问道:“他在你心中当真是无人可替代的么?”卫茂漪淡淡一笑,答道:“初见时,是年少倾情;经年后,则是夫妻情义。”景留仙一时哑然,忖了片刻,似是自语道:“他的妻,不只你一人。”

    卫茂漪佯装没有听得,身子悄然后退。景留仙蓦得竖起一指,按上卫茂漪心口,眼睛斜睨,问道:“敢问此间何所有?”卫茂漪拿手捂住心口,淡笑道:“方寸之地,仅容一人耳。”景留仙先是怔怔然,而后朗笑不已,自望前行去,口里喃喃道:“方寸之地,仅容一人。”卫茂漪看在眼中,大为哀恸,身子不由靠向廊柱。

    看看宵分,散席后,众人纷纷离宅归家。卫茂漪闻得阒寂,方才起身回寝。掀起珠帘,从行囊里将出一条长物,解开布包,露出镶金错玉一柄剑鞘。她将宝剑掣出,明晃晃秋水相似。端详半晌,复又收回剑鞘去。不一时,又掣将出来,瞟了两眼,又收回去,如是再三。少刻,许是身子困乏,便跌坐在圆凳上。

    第二日,鸟雀叽叽喳喳,从窗外越过。卫茂漪张开眼来,但觉浑身酸痛,原来昨夜竟是坐在桌前睡去。好容易站起身,扭弄腰肢。正在此时,听音端水进来,笑道:“夫人不曾好睡么?”卫茂漪摇首,却问道:“容与起了么?”

    听音应道:“视夜已去了,这会子想是起身了。”卫茂漪听了,含嚬道:“容与现下大了,你与听音虽是长辈,也不该动辄再到他房中去。”视夜忙不迭低下头去,连连称是。卫茂漪忽而焦躁起来,道:“罢了罢了,下不为例就是了。”说罢,且不梳洗,自提步出去了。

    却说,卫容与正在梦中,被打门之声惊醒,只得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前去开门。见是视夜端着一个木盆立在当地,便撒娇说道:“姨母,我要再睡一会子。”视夜一行望内走,一行说道:“小祖宗,日上三竿了,还不快起。”

    卫容与揉搓一对睡眼,不情不愿将头脸盥洗了。正自梳头,卫茂漪迈步进门,手里握着一柄长剑。先是对视夜道:“容与大了,日后不消你来伺候。”视夜立时会意,诺诺退出。卫茂漪转到儿子身后,替他仔细梳理头发。说道:“容与,咱在大漠时,多是你照拂自己。如今回来了,阿娘盼你亦能在大漠一般。”卫容与道:“阿娘是望儿子独立世间,儿子晓得的。”

    梳洗罢,卫茂漪将长剑递与卫容与,道:“此是秦帝相赠,阿娘与你防身。”卫容与不敢遽接,道:“这剑是秦帝予阿娘的,如何能给儿子?”卫茂漪笑道;“这剑原是楚皇送他的。宝剑原无定主,不拘在哪个手中。”

    卫容与听了,道:“宝剑能存亿万斯年,人却鲜有百年之寿。阿娘的意思,儿子晓得了。”说罢,恭谨接在手中。又问道:“宝物合该有个名字。”卫茂漪立时接口道:“此剑名为林下,据称是荆山镔铁打造的。”

    母子两个说些散话,一道步去厅里朝饭。卫容与为母亲盛粥,又替她布菜。二人正吃得有味,卫茂漪放下筷子,连声说道:“却是我忘记了,圆灵哪里去了?为何不来用饭?”卫容与亦随之省觉,忙忙应和,道:“小舅舅哪里去了?”说着时,移步迈出门槛。

    彼时,厅中只他卫氏母子,故而必得向外问询。恰在此时,视夜前来伺候,见卫容与立在门首,疑怪道:“小主人可是有事?”卫容与道:“我家小舅舅为何不来吃饭?”视夜道:“一早宫里来人,说是晋帝召见。”

    卫茂漪闻言,步将出来,道:“我却不知,我的弟弟何时与晋帝交好的?”视夜大梦初觉一般,恍然道:“当今晋帝,正是潞州王。”母子二人俱是一惊,齐声喊道:“龙榆景?”

    饭罢,卫茂漪一行盥手,一行问道:“昨日为何不见夭夭?”听音道:“前些日子,夭夭姑娘来送账本,听闻夫人正在归途,欢天喜地的,几几乎每日必来探问消息,说来也怪,恰恰是在昨日,明知夫人进城,却没有前来。”卫茂漪闻言,皱眉沉吟道:“莫非她是病了?”念及此处,不由焦急,立时着人备车,前往高阳馆。

    孰料,马车转过巷子,迎面走来一女,乌发黑肤,着一身银灰色暗纹锦袍,头上只插一支黑檀木的梅花长簪。卫茂漪透过帘隙,瞧见此女,忙在车上唤道:“夭夭,夭夭。”夭夭循声望去,只一眼,便喜上眉梢,身如飞燕,跃上马车,挽起卫茂漪手臂,半依半偎在卫茂漪怀里,一叠声唤道:“阿姐,阿姐。”

    姊妹两人,经年未见,说不尽许多离愁别绪。夭夭一面偷眼抹泪,一面问道:“今番阿姐归晋,不会再走了吧?”卫茂漪俛面一笑,答非所问,道:“昨日为何不来迎我?”夭夭闻言,面上先是一红,而后不禁局促起来,嗫嚅道:“阿姐,我昨日端的是有事,非是有意不到城外迎你的。”

    卫茂漪将她的脑袋捧起,仔细打量一番,问道:“丫头,你可是病了?”夭夭连连摆手,拍打胸脯,道:“我向来体壮如牛,岂能生病?”一句话逗乐卫茂漪,她笑道:“哪里有女孩子将自己比作牛的?”两人说笑了一会子,卫茂漪道:“你若有难处,千万说出来。纵是我不在绛城,你也可去日溪阁,寻留仙君。”夭夭道:“我好的紧,阿姐实在多虑了。许久未归,阿姐随我道高阳馆瞧瞧罢。”

    二人说说笑笑,不一时,马车停驻在高阳馆门首。伙计见了,忙迎将上前,彼此道声契阔,夭夭挽起卫茂漪的手,径望二楼而去。两人并肩立在露台,一株桃树,合抱粗细,绿叶成荫子满枝。楼下冠盖如云,车马如水。

    卫茂漪看了一会子,叹道:“绛城风景依旧,我却老了。”夭夭轻笑道:“阿姐哪里老了?”卫茂漪抚摸面颊,自嘲道:“有人在南边拼命,我只在太平地界,自伤怀抱,端的是该打。”夭夭闻言,立时接口道:“可不是么?鄂侯身中冷箭,危在旦夕。”

    卫茂漪听罢,立时警觉,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的?”夭夭愕然,忙说道:“我是从留仙君处得知的。”卫茂漪皱眉,问道:“昨日我见留仙君,他分明说现下两军对峙日久,晋军将领个个安然。”夭夭自觉失言,背过身去,搅缠袖脚,口里说道:“我是胡诌的,阿姐莫要当真。”

    原来,夭夭的话,全是小厉王信中所言。她昨日没能亲迎卫茂漪,就是等候龙允炎书信。卫茂漪见她不愿言明,便也不再追问,只携手进内共饮。两人对饮了一杯,卫茂漪问道:“新帝登基,你们日子如何?”夭夭笑道:“谁做皇帝,老百姓日子照样过。争权夺利,都是权贵们的事儿,老百姓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