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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恨骨
    凌青躺在床上,死尸般地一动也不动,空洞的眸子了无生趣地盯着床帐。

    大帐中,皆是褴褛破碎的衣衫。

    昨晚的强暴、凌辱彻底击败了她。

    镇夷关的高山托住了即将下沉的月亮,淡红色的月光笼罩了整座镇夷关,泛红的东方,一丝微亮的光芒折射在大帐中,微风吹过,天似乎即将破晓,让凌青一双模糊的眸子渐渐清晰了起来,满床的桂花气息曾经是她最迷恋的一切,如今,却是她最憎恨的一切。

    他说,他杀了沐烨林;

    他说,他绝不放过大明;

    他说,他要她亲眼瞧着他的铁骑踏上大明疆土;

    他说,他以前昏了头,在她身上浪费了大好时光。

    她朱凌青一直是个倔强而执着的女子,十四年的雌雄难辨,她可以坚持;乐安州的艰辛冷苦,她可以坚持;被俘蒙古人的恐惧,她可以坚持;赐婚朱瞻基的绝望,她可以坚持;生产祁镇的死生未卜,她可以坚持;寂寥后宫一生,她也可以坚持……只是,面对如今的柳静一,她再也坚持不了。

    这些日子,似乎流干了这一生的眼泪,凌青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扯下了那挂在床头的宝蓝色长袍,这是柳静一的长袍,在静幽堂中,静一最喜蓝色,只是做了西国的国主,明黄和明白越来越多,蓝色渐渐淡漠了。

    她缓缓将长袍裹在了自己的身上,系好,宽大长袍与她娇小的身子不相适宜。

    她立在他的大帐中,深吸了一口气,来到了他的案牍边,案牍上零散着他的兵书和他秀丽苍劲的手书、诗词……

    她猛然咬破了食指,鲜血滴滴滚落,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执手血书,已是泪尽成枯:

    堪笑一场颠倒梦,十年恩情亲手送。

    九月桂花陈酿香,物是人非生死重。

    千年桃树花易落,情至途迷恨意浓。

    金戈铁马刀剑向,碧落黄泉不与逢。

    掀开大帐,凌青走了出来。擎苍盯着像一个幽灵般的凌青,心中难忍,如果赤缨在这里就好了,或许可以安慰她,行军中,他笨拙的嘴却吐不出好听的话来安慰她,久久,硬着头皮说道:“娘娘,清晨,这里风大,您还是多穿些吧……”

    凌青散落着长发,也不理会擎苍,顺着镇夷关缓缓走去……

    擎苍紧紧跟在其后。

    将士威武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晨,是人这一生精力最充沛的时刻,在乐安,她女扮男装,也像这些将士一样,每日里操练,“擎苍,你还记得在乐安的时候吗?你和我分在一个营帐,每日操练,你必为我挡下所有的刁难,那些将士便常常欺负你,那时候,我心中便将你当做了自己的哥哥……”

    “娘娘……”擎苍抬头望着凌青,“您……”

    “后来你走了,静一来了,乐安的生活自由、逍遥、幸福……”凌青顺着巍峨的高墙缓缓而上,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山麓,翠绿和绯红层层叠嶂,人站在高处,看到的是怡人的风景,看不到的是人心。

    “娘娘,不要再上去了,那是镇夷关的关塔,是镇夷关最高的地方,依山而建,悬崖陡峭,山底深不可测,娘娘,我们回去吧……”擎苍担忧地望着上方的关塔,那是镇夷关最高的地方,公子常常立在那里,俯看山下,常常一看就几个时辰。公子说:“这里真高,人在最高处,常常身不由己,是因为稍有差池,便会跌的粉身碎骨……”

    “擎苍,山下便是大明的营帐,我只是想站在高处,看一下大明……”凌青转头,轻轻一笑,苍白的面颊在曙光中带着淡淡的光晕,将那苍白的笑容衬托得清澈无瑕,“擎苍,昨夜,我和静一聊了很久,今日心情不错,我只是想看看一望无际的大明……”

    擎苍盯着凌青坚定的笑容,最终点点头,护在凌青身后,登上了镇夷关的关塔。

    柳静一身后跟着煜城、武子骞、鬼车、金乘风、黎利、黎善等人,众人凝视着肃穆无际的将士不发一言。

    柳静一眯着清澈的眸子,看了一早上的将士操练。如今,柳升已死,明军群龙无首,朱瞻基的密令来回要个时日,梁明、李庆、崔聚等人心急暴躁,烨林不谙世事,周王性格温顺,他二人是按不住那些行伍出身的大将。原想和柳升商议,如何开战才能恰到好处,减少死伤,又能让朱瞻基心有余悸,如今,这场大战在所难免。

    “武子骞,你带三万将士守住南关,黎善,你带三万将士守住北关,黎利,你带六万将士埋伏在昌江,金乘风,你带三万将士至鸡鸣关,守住要道……”柳静一按了按太阳穴,蹙眉道:“我留在镇夷关……”

    “国主,为何分兵?”黎利担忧地说道:“如若他们集兵攻打镇夷关,怎么办?”

    “昌江是要地,父伯已死,以崔聚这样的暴躁性子必会集兵攻打昌江,梁明、李庆与崔聚本就不合,分兵是自然的,黎利,你务必守住昌江,如今,大明的皇帝肯将安南划给朕,无非因为大势已去,如果失了昌江,就不好预测了……”柳静一微微一笑,“帝王心,反复无常,不可轻信,疆土不是别人赐给的,是争取的……”

    众将领命,柳静一点头,转身带着煜城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昨晚,烨林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柳静一白色长袍在曙光中绝艳绽放,欣长的身影无尽落寞。

    “主子,沐世子说柳升是他杀的,他对不起您,这次回去,就算杀了梁明、李庆等人也要阻止这场恶战。”

    “愚蠢……”柳静一双眉皱起冷冷道:“杀了总兵,只会乱上加乱,如果他脑筋肯动一下,就该稳住军心,等些时日,等朱瞻基的密令!”

    “那主子为何不直接告诉他?”煜城楞道。

    “我怎料到,他这点脑筋都没有……”柳静一大踏步出了校场,“日后,凌青病好,我倒要叫她瞅瞅,她那个师父愚蠢至极……”

    “我看明明是主子自己故意的……”煜城撇了撇嘴,“主子是怕了大明朝皇帝的反复无常,言而无信,这场战役在所难免,也是主子期待的吧……”

    柳静一停驻了脚步,转头望着煜城,清澈的眸子带着难得的笑意,“煜城,你越来越聪明了,的确,这场战役是必然的,安南既要独立,便实实在在的独立,不是朱瞻基的恩赐。这场战役结束,我要让朱瞻基明白,安南和西国,他招惹不得,这样才能给安南和西国的百姓一个真正安稳的生活……”柳静一说罢,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主子,今日心情不错……”煜城紧随两步,跟在柳静一身后。

    “再过三日,凌青的心痛没有发作便满了一百八十日,我大半年的非人折磨也快要结束了……”柳静一静静地凝视着远远的营帐,想到凌青,他的心像被人拿捏在手上,狠狠蹂躏着,“煜城,从小到大,我没这么难过过,日日夜夜掰着手指数日子,举步艰难,每一次让她心伤,我都强迫自己再狠一些,不能前功尽弃,凌青只有一个一百八十日,我输不起!”

    “娘娘的样子看起来,实在让人心痛,主子,我每日看着你们互相折磨,难受至极……”

    “只剩三天,恨到刻骨,恨到铭心,相思引的毒便解了。”柳静一幽幽道,脚不停息地来到了自己的大营外。

    空阔的营帐外除了几个守兵,没有擎苍的身影。

    柳静一心中一紧,掀开帐帘进了营帐。

    触目而入的是红鸾空荡的床和凌乱的满地衣裳,柳静一上前,俯身拾起了凌青的长裙。

    昨晚,她像疯了一般喊着她恨他,一遍又一遍;他也像疯了一般占有她,一遍又一遍地吼着那些让她崩溃绝望的混账话。她每喊一句恨他,他的心痛加剧一分,心底的希望也多了一分。

    只是,他忽视了,她曾经是那么深地爱着他,爱到奋不顾身,爱到深入骨髓,这种疯狂的绝望,她承受不起。

    他一直知道他的凌青是个坚强的女子,却殊不知,再过坚强的女子,心底还是有最脆弱的地方,而他,就是朱凌青最脆弱的地方。

    血渍犹如三月盛开的桃花,滴落在案牍上雪白的宣纸中,从案牍滑落在地上的信笺触目惊心,血红飘逸的字迹就算化成灰,他柳静一依旧认得,那是他手把手交给她写的字迹,从小,他们二人字迹就很相似,只是一个苍劲,一个秀丽,却都是婉转流畅。

    他冲了过去,颤抖着手指拾起了地上的血色书笺,上面的一字一句都令他犹落冰窖,僵冷地失了七魂六魄:

    堪笑一场颠倒梦,十年恩情亲手送。

    九月桂花陈酿香,物是人非生死重。

    千年桃树花易落,情至途迷恨意浓。

    金戈铁马刀剑向,碧落黄泉不与逢。

    “碧落黄泉不与逢,碧落黄泉不与逢……”柳静一喃喃重复着,身子因心底的震悚颤抖着,猛然,他像疯了一般吼着凌青的名字冲出了营帐,抓过侍卫,“国后和擎苍呢?”

    “国……国主,他们顺着……顺着关塔的方向去了……”侍卫望着柳静一眼底的凌厉,不寒而栗。

    “关塔……”柳静一重复着,脸色骤然惨白如纸,排山倒海的恐惧冲击着他,使他疯狂地向着关塔跑去……

    微风吹过,关塔上不再灰暗阴沉,旭日中丝丝缕缕的金光,渐渐射散了笼罩着关塔的晓雾,巍峨的山峰,若隐若现,露出了青翠的绿色。

    凌青矗立在关塔之上,半眯着决绝的眸子,望着东方泛红的云渐渐散去,进入眼中的是那无尽的峰峦雄伟,江山如故。

    城墙之下,是一望无底的悬崖,那是离明军最近的地方,也是她朱凌青最好的归宿。

    “娘娘,不可再上前,前面危险……”擎苍心中隐隐不安,上前拦住了凌青。

    “擎苍,站在这里,看得见大明吗?”凌青苍白的小脸带着难得的笑容,她推开了擎苍的手,来到城墙处,风吹散了她如瀑的长发,“擎苍,我只是想看看大明到底有多远,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地看一看好不好,看完了,我便和你回去了!”

    “娘娘,这里风大,您还是退后一些吧!”擎苍不放心地守在凌青的身后。

    “擎苍,你还是叫我凌青吧!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乐安州第一次见面,你眼底一闪而逝的嘲弄,那时,你肯定觉得很窝囊,是不是?”凌青洁白无瑕的脸上映射着霞光的光辉,淡淡的笑容在清晨格外温存。

    “那时,主子让我守在一个女人的身边,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擎苍老老实实地答道。

    “我曾问过你,你想家吗?你说,你的家很远……”凌青昂起了头,不让眼中渐渐升起的泪水滑落下来,“擎苍,如今,我思念大明,我很想家,我的家也很远……”

    “娘娘,您曾说过,主子在哪里,哪里便是家……”擎苍笨拙地想劝凌青,却又不知怎么说。

    “赤缨很喜欢你,就像静一曾经那么喜欢我,你要好好待她……”凌青手指轻轻摩挲着年岁已久的城墙,“不要像我和静一一般,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娘娘……”擎苍心中难忍,强压着欲出的真相,想了又想,绞尽脑汁说道:“娘娘,以前,主子真的非常在乎你,当初你嫁给大明的皇帝,主子醉倒在帐中伤心欲绝,谁也不肯见,主子这么多年呆在‘静幽堂’,是为了娘娘;主子在乐安任指挥使,是为了娘娘;主子北征;是为了娘娘;主子做大西国国主,是为了娘娘,如今主子这样……”“更是为了娘娘”这句话哽在了擎苍的嘴中,再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当初静一非常非常爱我,那时我很幸福……”凌青猛地抬起了一张笑容炫目的脸,晨曦光辉中,隐隐传来了柳静一的吼声。

    “主子来了……”擎苍隐约不安的心放了下来。

    “擎苍,这里风大,我有些冷,你去看看静一和煜城有没有给我带披风……”凌青含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决绝。

    擎苍迟疑了一下,瞅了一眼凌青似乎不错的心情,才缓缓转身,向着关塔下的方向走去……

    眼泪瞬间崩溃,凌青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和风景,她努力地睁大了双眼,模糊之中,她看见了冲上关塔的那个白色疯狂的身影,和心底绝艳的那个他慢慢重合,又慢慢分离,她轻启双唇,轻轻道:“静一,这样真好,黄泉路上,我和你再也不要相见,这样我便不会恨你了……”

    说罢,凌青毫不留恋地转身,猛然跃下了城墙……

    “不要——凌青——”刹那间,柳静一撕心裂肺的喊声震撼了整个镇夷关。

    擎苍身子一颤,快速回头,凌青那如瀑的长发在黎明的金光中灼伤了人的眼球,他想也未想,扑了过去,纵身随着凌青跃下了城墙,跌入了万丈无底的悬崖……

    他错了,错信了凌青的话,如若,没有了娘娘,主子该有多伤心,主子还能撑得下去吗?

    柳静一人已经疯狂,踉跄着步伐扑向了关塔,却被煜城拦腰死死地抱住,“主子,不可,快来人,拦住主子……”

    “凌青——凌青——”柳静一完全失去了理智, 脑子一片空白,不愿相信凌青跃入悬崖的事实,他疯癫地嘶吼着,打伤了煜城,打伤了鬼车,打伤了众多的侍卫,眼泪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再也看不清楚眼前众多的面孔,身子直扑城墙,惨烈哽咽的喊声回荡在镇夷关的上空,“凌青,等等我,我们在三世佛前说好了,不离不弃,你等我,我来找你……”

    猛然间,冷噬魂一掌劈在了柳静一的背心上,昏倒的那个刹那,柳静一脑中皆是凌青如花笑靥:

    “如果,你能照着我的模样捏出一个比他们还精致的面人,柳静一,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朱凌青的知己……”

    “哥哥有很多种,如果是情哥哥,你管着着吗?”

    “柳静一,你疯了,我是男人……”

    “我喜欢你,柳静一。”

    “当然不能比,烨林是我师父,就像亲人,哥哥,像有煴,像瞻坦,而你,你是我……是我……”

    “这辈子,我是不能履行承诺了,这样也好,你和我在一起,只能耽搁了你,你不必为我难过!”

    “静一,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你会来乐安州看我吗?”

    “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

    “皇爷爷开恩,凌青早已经心有所属,与他两情相悦……”

    “我要去天山,我要去东海,我还要去……”

    “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幸好,我这张脸没有被他划破,否则,你嫌弃我怎么办?”

    “烨林让我陪他行走江湖,我没有答应,如果是你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你和他们深谙江湖之道,江湖中,你怕是也有不少红颜知己吧……”

    “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其他女人,我会想方设法杀了你,陪着你共赴黄泉,下辈子再续前缘……”

    “我才不是什么妖精,我走了,你继续等你的妖精吧……”

    “我就知道静一最好了,这个世上,只有静一对凌青最好……”

    “静一,我心中一直有一句话想要问你,却不敢,借着酒疯才敢开口?”

    “你记住,这是你对我的誓言,我永不会忘记!”

    “这些女子可是你那个兼国帮你找来充斥后宫的,据说都是朝中重臣的子息,轻慢不得!”

    “你定是前世欠我的,今生一股脑地全部还给我……”

    “册封我吧!静一,我要做西国的国后,与你并肩于朝堂!”

    “那你岂不成了纣王幽王似的的昏君,我这个妲己褒姒般的妖姬定让他们深恶痛绝……”

    “我朱凌青今生有夫如此,死也心干了!”

    …… ……

    “那么多深情不移的过往都抵不上你心底的恨吗?”

    “碧落黄泉不与逢,怎么可能?”

    “三世佛一直看着我们,生死不离的诺言,你都忘记了吗?”

    “凌青,我只要三天,这三天你都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