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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重新活过
    “佛敕流晖。尘劫不朽……”

    一青衣女子双手合十,轻起朱唇,重复着僧人的诵经,抬眼望向了高高在上的大雄宝殿,眸光如水,仿佛融化了时光。

    镇夷关,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密林遮住太阳,烟雾缭绕的晨光笼罩着山底。山底的小灌木一从又一从,在蔽日的高树下茁壮着疯长着,红遍了山野。山底中绽开了一丛丛野花,五颜六色的,竟叫不出名字。庆天被人簇拥着,肩膀上挂着肥美的野鸡,哼着小曲,穿梭在密林之中。

    “老大,你快看……”随着手下人的惊叫声,庆天抬眼瞧见了灌木丛上挂着人。

    “走,去看看……”众人围成了一团,走近了挂着人的灌木丛,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庆天的一颗心碰呀碰的乱跳了起来,这女人真美。

    红丫丫的灌木丛挂着一个大美人,蓝色锦袍,褴褛斑驳,苍白的雪颜让人的心脏骤紧。

    “这挨千刀的……”庆天咒骂了一声,是哪个把这么个大美人挂在了树上?怎么舍得?

    “老大,这美人好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手下人揣测着,不由得抬眼望见了远处灌木丛上还挂着一个人,“天啊,老大,你快看,那边还挂着人……”

    “老大,这是一个男人……”有人跑了过去,叫了起来。

    “男人,没有兴趣……”庆天摆了摆手,贪婪地盯着灌木丛中的美人,猖狂地笑道:“这个美人,救回去,给你们做大嫂……”

    窗外传来了清脆的鸟啼。

    凌青颤了颤细微的睫毛,周身上下痛得没有一块骨头是完整的。

    她努力地睁开了双眼。

    阳光温暖,凌青却难以适应,她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才看清楚屋子里。屋子里的陈设简陋粗糙,桌子上堆砌了一些崭新的摆设,恶俗万分;窗户外起了袅袅烟火,中药味由远及近地飘了进来。从窗户望去,凌青想可能是一户农家,再次望见桌子上大红大紫的宝瑞瓶,和满屋子的粗俗之气,心头厌烦。

    “你醒了……”低沉跌宕的声音缓缓传来,凌青心中一震,不觉望向了声音之处,却见门廊处走进了一个青衫男子。

    男子沉稳的眉眼平静如水,沉寂的脸上起了涟漪,顿时生动万分。

    “你不要乱动……”

    “你是谁?”凌青想动也动不了,她紧紧地盯着青衫男子,“这是哪里?”

    “这是红枫寨,我是山里的大夫……”青衫男子走进前试了试凌青的额头,又看了看凌青的起色,温和的声音似一道溪流,在斑驳的大地上清澈流淌,他微微一顿,盯着凌青的大眼睛,扯了扯嘴角,“我被寨主抓来,治好你,他才会放了我!”

    凌青闭上了双眼,心中整理着所有的信息,最终她再睁开眼,瞪着青衫男子,“那我呢?我也是被寨主抓来的吗?”

    “你……”青衫男子叹了一口气,半晌,盯着凌青缓缓说道:“听他们说你是寨主捡到的大美人,半个月后,寨主要和你成婚。”

    宽阔的大帐,沉香袅袅,以黎利为首的群臣跪在床榻之前。

    床榻上的柳静一自那日关塔之上昏厥后,已余半月之久。

    “鬼佬,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冷噬魂坐在柳静一床榻前,双眼布满血丝,瞅着柳静苍白的面孔,右手死死地握着柳静一的手。

    “你已经问过一百遍了,他想醒过来他就醒过来了……”

    “你这说了无数遍的废话……”冷噬魂冷冷地瞪着鬼佬,“你这天天施针,起了什么鬼作用?”

    “你们俩别吵了……”大明第一名士华子隽青衫俊儒,立于床榻之前,温润的额头微锁,“静一终究会醒过来的,你们倒是要想一想你们去哪里找第二个朱凌青给他……”

    “我们找遍了崖底,只找到了擎苍。崖底灌木横生,擎苍跟她一起坠崖,到未伤及性命,只是朱凌青踪迹全无……”鬼佬叹了一口气。

    “没找到总是好事,那说明还有生机……”华子隽安慰道。

    “我们看到了血迹,人影子到没有,那山崖底下野兽出没众多,我看那朱凌青怕是凶多吉少,多半尸身被野兽拖去了……”冷噬魂声音清冷,手却紧紧握着柳静一,“我只盼望着静一醒来,放得下……”

    “主子……”突然间跪在地上的煜城匍匐几步,惊喜地扑向了柳静一的床榻。

    柳静一紧闭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平息的喉头滚动着,手指颤抖,终究缓缓睁开了双眼,那抹僵死的眸光空洞地瞪向空中,喉头翻滚,猛地张开嘴,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床榻。

    他终于醒过来了。

    柳静一紧扣着冷噬魂的手,双眼凄厉,开口的话嘶哑如海底之音,“凌青呢?”

    华子隽、鬼佬、冷噬魂团团围在柳静一身边,却是没敢开口。

    “凌青呢?”柳静一猛地想坐起来,甚至想要冲出去,关塔那锥心的一幕冲击着他的大脑,他失控地被冷噬魂拦着,“凌青呢?凌青呢……”

    “静一,你冷静点……”华子隽用力拖着柳静一,“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

    “你说什么?隽师父……”柳静一双眼布满血丝,一张脸苍白如鬼,一瞬间全身上下的精神仿佛散了,声音几乎哽咽不出来,“半月有余……都……都……”他再也不支,倒在了床榻之中。

    大明宣德二年十二月,升龙城的花开得正好。

    城外的下哨河波光粼粼,日头照耀在河的两岸,翠绿的树丛郁郁葱葱,又仿佛穿上了一层金色,如梦如幻。

    成山候王通率领宦官马琪、山寿与陈智等人聚集在下哨河,眼巴巴地瞪着缓缓而来的马车。马车停驻在高坛旁,黎利亲自候在马车旁,恭敬地从马车上缓缓下来的柳静一。

    王通瞪大双眼,死死地望着神仙般的公子;自从自己被皇帝封为“征夷将军”来到交趾,日子就没有好过过,逢战必败,每天提心吊胆,心脏都脆弱了许多。

    “还不见过国主?”黎利冷冷地提醒着王通等人。

    王通等人仿佛回过神,跪倒了一大片,朗声道:“参见国主!”

    柳静一脸色冷峻而苍白,他负手而立,细细的眉眼半眯,令人竟不寒而栗。

    “成山候,既然你愿意携众请降,请放心,待你们回到京师,寡人定会保你性命。”柳静一抬眼望向整座东都,隔着青山,望向更远,一颗心却空荡荡的。如今安南独立了,若是他再坚持,拿下大明也是必然,但是没有了凌青,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没有再多讲一句话,落寞地登上了马车,一双温暖的小手抓住了他腰间的玉蝶。

    祁镇咧着嘴笑叫着,“父皇……”

    柳静一抓住了小手,弯腰将儿子抱进了怀中,坐了下来。

    他闭上了双眼,却无意听见王通小心翼翼地一句话。

    “黎大人,我们必会放弃交趾,由陆路返广西,只是这两年交趾流寇猖獗,有一个叫做庆天的流寇臭名远播,势力颇大,前些日子,传闻他在镇夷关山崖下捡到一绝色压寨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大人一直苦苦寻找的女子……”

    “压寨夫人……”柳静一白皙的手指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清冷的话让王通从脚底冒出寒气,仿佛这温暖的天气一下子入了冬。

    除夕。

    整座升龙城沸腾在新年的氛围之中,家家户户更换桃符,书写春联,喜迎门神。庆天迎着东都漫天的爆竹声,换了一身礼服,去了一身匪气,精神抖索,领着自己刚娶的压寨夫人,入宫觐见国主。

    在交趾,庆天也算是个人物。劫富济贫的事情他干过,烧烧抢掠的事情他也干过,霸占着红河的优势,也算是黑白通吃。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引起国主的注意,这安南国主神秘万分,据说是陈国公族的后裔,短短数年竟从大明手中夺回了安南,获得了安南的独立。

    除夕之夜,庆天得到国主的宣召,自是得意万分。

    皇城之中灯火通明,酒肴献荐。御河波光粼粼,荷花池中香气袭人,敬天殿中群臣环座,正中高座之上端坐着一绝艳男子,身着光素凉纱常服,上锈日夜星辰山龙花虫,垂旒袖口绣龙云,艳色如初升的月,令刚刚被宣进敬天殿中的庆天愣了一愣。

    高座上男子长身玉立,唇若涂脂,一双黑漆般明亮的眸子深不见底,冷得似乎将喧闹的一切凝固。他的膝头团着一粉妆玉琢的男孩,他修长的手指爱怜地落在男孩的身上,双眼落在在庆天的身上。那眸光很安静,却像根锋利无比的刺,丝丝缕缕入了庆天的血管,瞬间,庆天竟有些脚步虚浮,手心冒汗。

    在宫人的引荐下,庆天慌忙跪拜,垂下头向着柳静一施礼,此刻,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被高坐上安静的男人震撼住了。

    “你就是庆天?”柳静一抱着祁镇,开口道:“你抬起头看看,你可认识你左边座位上的人?”

    庆天偷偷抬起头望向了左方,望见了一脸严肃的擎苍,不由得惊了,他慌忙跪拜,“回禀国主,草民曾在镇夷关底见过他……”

    柳静一抱着祁镇的手一下子抓紧了,他身子不由得向前,声音止不住地有一丝微颤,“你在镇夷关山崖下见过他,那你可在山崖下救下一个女子……”

    “草民曾在山崖下救下一个女子。”

    一瞬间,大殿之中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庆天的身上,这个全身匪气的男子三十左右,脸上还留着刀疤,因为进入皇宫,穿着周正,一身宝蓝色礼服使那张戾气十足的面孔看起来柔顺了许多。

    柳静一闭了闭双眼,抱紧了祁镇,声音再也止不住颤抖,“你救下的女子现在在哪里?”

    “如今那女子已成为草民内人,如今候在殿外……”庆天抬起头,平静地答道。

    大殿中的大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知道内情的人胆颤心惊地瞅着庆天,再偷偷瞧一眼高座之上一脸表情复杂的柳静一,心中没个定数,这是哪出啊?

    柳静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一颗跌宕起伏的心,望了一眼煜城。

    “宣庆天内人觐见!”

    煜城吩咐着宫人们,功夫不大,大殿之外,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缓步而来,亭亭玉立在庆天身边,向着柳静一大礼膜拜。

    柳静一整颗心紧了又碎了。

    她不是凌青。

    “草民陈庄玉拜见国主!”

    “庆天,她就是你在镇夷关山崖下就下的女子吗?”柳静一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正是,两个月前,草民在镇夷关山崖下发现了左边的大人和庄玉,好像从崖顶跌落,庄玉还受了伤,草民当时色迷心窍,看到庄玉长得漂亮,便把庄玉救了回去,巧的是庄玉也是被人所伤,感激与我,便嫁给了我。”庆天握住了庄玉的手,一双眼温情脉脉地落在庄玉的身上。

    “庄玉……”一旁的擎苍难以置信地瞪着敬天殿中的女子。

    这个叫做庄玉的女子玉面丹佛,眉目如烟,安静美丽地像是画里走出的女子一样。

    “回禀国主,小女子叫做陈庄玉,自小与前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料,我嫁入夫家的第二年,前夫便变了心,迷上了旁人,对我百般羞辱,千般狠戾,小女子自是没了生趣,便跳崖自杀,怎知被庆天所救,庆天待我真心真意,权当我又重活了一世……”庄玉泠泠般如流水的声音落在大殿中,每一句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控诉着一个故事。

    一个发生在柳静一和朱凌青身上的故事。

    庄玉抬起头,清澈如水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柳静一,她朱唇中最后一句话令柳静一几乎万劫不复。

    “既然我已重活了一世,自是与庆天好好过日子,与那前夫家今生不复再见。”

    “庄玉,若是你那前夫有千般苦衷呢?”柳静一苦涩地问道。

    “已经结局了,我已经重新生活,早已经忘记了一切。”

    “我明白了。”柳静一疲倦地用手揉了揉额头,另一只手抱着祁镇,闭了闭双眼,再睁开眼已然清明,眼底的光芒令人心惊。

    “庄玉,哪怕整个大明和幽冥宫护着她,上天入地,她休想与朕不复相见!”柳静一掷地有声,落在了庆天和庄玉的心头,像是一把剑,刺开了重重阻隔,“江湖都说,幽冥宫左右护法,神秘莫测,无人能及,左护法庄离玲珑绝妙,千机算尽置人于死地;右护法陈玉勇猛过人,以一人之勇可挡千军万马……”柳静一牵着祁镇的小手站起了身,静静地望着香草一般的美人,居高临下,开口决然。

    “庄离,这世间,谁也护不住她,大明不行,幽冥宫不行,你更不行,只有寡人能护住她。”

    庄离抬头,一张般般入画的脸瞬间像是活了一般,生动地让人意乱,她缓缓站起身,突然间,周身上下仿佛生出了无数钢针,神情不屑,妖娆地似笑非笑,“国主果然名不虚传,对幽冥宫了若指掌……”庄离说着,环视了一眼四周大臣,笑了出来,那笑声在除夕的夜中格外刺耳,“庄离不知国主与宫主的恩怨,只知道这世间你伤宫主最深……”庄离轻起齿贝,一字一句,却仿佛从地狱里发出的声音一般。

    “柳静一,你可知?宫主虽未死,却是生不如死……”庄离猛然抓起地上的庆天,宛如鬼魅,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冲出了大殿。

    众人飞身追了出去。

    “庄离,你以为逃得出皇城吗?”黎利带人围拢了庄离与庆天。

    “柳静一,就算你杀了我也没用的……”庄离突然间停驻了脚步,同情地望着柳静一,叹了一口气,“我今天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不是假的,是真实的……”她顿了顿,一瞬不瞬地盯着脸色开始苍白的柳静一。

    “这世间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朱凌青真得重新活过,只是已经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