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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连环套
    景雨初过的临安城,绿柳小燕成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惹人注目路晚行。

    奈何这满城好风景,没给张昶昶带来半点好心情,反而是看哪都糟糕透顶。

    尤其是围着身边转悠,瞎关心的林远,她恨不能踢他一脚,吼他早点滚蛋。

    她坐在河边沿街的石凳,嘟着嘴摸了摸擦伤的手臂、疼痛的腿脚,没好气的对林远道:“你总跟着我干吗?我们不熟,你再这样,我可就怀疑你用心了。”

    林远撩袍欲挨着张昶昶坐下,却被躲开,看了眼二人之间的半臂的距离,苦笑道:“我的妹妹啊,咱说话可凭良心。从小咱就一起玩,自问对你也不差。我和你哥哥关系又好,怎么这会儿就不认人了呢。哥哥这不是担心你,才跟着送你回家。免得那球员的亲戚发疯,再找你麻烦。”

    “我谢谢你,不用了,只要你别暗中针对鹤云哥就行。还不知道谁更疯呢。说到底,都是你的挑衅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我这伤,你也有责任。”张昶昶提着划破的裙摆冲着林远一抖,斜一眼,冷笑回应。

    沈鹤云入狱一事,她知道,也探望过,可那会儿没见他鼻青脸肿,加之哥哥的安慰,也就不曾多想。若非昨日从绣庄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小叶子,闲聊时谈及此事而得知后续遭遇,她仍蒙在鼓里。

    她坚信沈鹤云无辜,一想到他在狱中狼狈的模样,便心疼不已,可几次求哥哥帮忙,小到哥哥儿时的糗事,大到为了争夺心爱的青楼红牌大打出手,瞒着父亲,断了对方一条腿等,诸多事情轮番威逼利诱,就是无用。

    气结之下,她决计带着自己的积蓄,独自找到高个球员家,谋求和解,见人家家境普通,尚有欠债,主动提出补偿,并许诺事后会牵线几单长期盈利的买卖。

    怎料,高个球员父母根本听不进去,一看见儿子昏死的样子 ,就悲从中来,不由分说,硬是将她打了出来。

    她从小是父母、哥哥捧着的宝贝,集家里宠爱于一身,生活不说日日锦衣玉食,但也是顺心美满,是许多平民女子羡慕的对象,岂受过这样的委屈。待到对方砰的关上门,失望、无助、愤慨顿时爆发,她立时成了朵带雨的梨花,又巧碰上林远嘘寒问暖,得知细节后,作势要教训人家。她怕弄巧成拙,忙忍着烦闷与厌恶,扯他走远。

    谁知,林远变做个狗皮膏药,拽都拽不掉。此时,又在大呼冤枉,悲声连连道:“哥哥我找人麻烦向来光明磊落,从不暗中作祟,这口黑锅我可不背。你怪也该找李醇那厮。”

    张昶昶对这种理直气壮不要脸的人简直无语,哼了一声,不耐的嗤笑道:“你少装模作样。我看鹤云哥在狱中被欺负就是你搞的鬼。我哥也是被你教唆的才不帮忙。”

    “你这是在气头上。你好好想想你哥说的有没有理。这件事还就要沈鹤云自救。我承认,让儿女卖掉已故父母留下的遗物确实难以割舍,这是人之常情,你哥这主意有点欠考虑。然此一时彼一时,人命攸关之际,一个物件怎能比?我想沈父在世,定会毫不犹豫的以物换人。沈鹤云不愿意,那是他在赌气。他觉得自己没错,觉得别人对他不公。可这世道哪有他想的那般如意。非常时期,还需优先解燃眉之急。到头来,他这一身傲骨,弄得个判决未下,身死狱中,谁可怜呢?”

    “这么严重?”张昶昶一愣,终于正经看了林远,这一眼中满是惊忧与焦急。  

    林远一挑眉,重重点头:“你去打听打听,这每年,囚犯之间斗殴,惨死狱中的人有多少。裹了破席子,仍在停尸房,还许多没人领呢,恶臭熏天。”

    见张昶昶俏脸煞白,紧咬下唇,竟有些坐立不安,他嘴角一撇,翘起二郎腿,弹走落在袍上的花瓣,随意扫视着来往的行人,语重心长道:“人啊,首先要活着才能做其他。再说,没了父亲传下来的秘技,他沈鹤云就上不了赛场,赢不了比赛?难不成大宋百年间的蹴鞠高手,都靠家传秘技拔头筹,都不如他父亲?若是如此,他也不是蹴鞠这块料。你救他。他但凡有点良心,就应感谢你。绝不会怨你。”

    张昶昶默默的听着,沉吟了好一会儿,低垂的头才如枯花逢春般抬起,眸子里也恢复往日的明艳光彩。

    她长嘘口气,轻快起身,冲林远扬扬嘴角,道:“想不到你整日恶胆横生,关键时候,还能说点人话。再见。”

    林远被这话噎的胸中郁闷,想要反驳,但又止于喉头,瞪着张昶昶渐远背影的眼中,流露的不满瞬时化作戏虐与得意,随即潇洒抬手,冲着远处的跟班一挥。

    待跟班近前附耳恭听,他方幽幽道:“给我盯紧了。”

    有了主意,但投鼠忌器,举棋不定时,但凡有一人在旁据理而论,便是最大的鼓舞,也最容易心念笃定。  

    张昶昶正是如此,本有私下找到沈父遗留秘技,以沈鹤云名义卖掉的打算,又怕被沈鹤云知道后生气,损了关系,再难和好,加之这种事算是偷偷进行,总觉得违反法律道德,从不曾做过亏心勾当的她,难免瞻前顾后。

    现在,林远这套说辞倒是颇合她意,挑不出毛病。

    若是人死,那秘技不是化为黄纸旧书,零落成泥,便是沦为他人手,利用丢弃,于他又有何用?

    她越发坚定已见,匆匆回家,换了身衣裳,趁着午间,尽量避开下人,进了沈鹤云房间,翻箱倒柜。

    然而,东西没有,碰上了哥哥。

    张磊与沈鹤云的房间同在西厢房,距离很近。他午饭后路过,无意间注意到沈鹤云一直空闲关闭房门竟然虚掩,不禁纳闷,担心招了贼人,便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却见妹妹正在书房,一个个检查博古架上的摆件。

    “昶昶,你在干什么?”他狐疑的试探。

    这突来的一声,把心虚的张昶昶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青白釉莲花瓷炉瞬时跌落在地,四分五裂。

    张磊忙上前将妹妹拉开,关切道:“有没有伤到。你在找东西?”

    张昶昶稳了稳情绪,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笑的有些勉强。

    “找什么?”张磊更加不解,环顾四周,感觉外厅、内室似乎都有被翻动的痕迹。

    “很久前,来找鹤云哥玩时,掉在这儿的翠玉珊瑚坠子。今儿个想起来,就来看看。”张昶昶将手从哥哥手中抽出,背到身后,怕腕上的伤被发现,也着实被抓疼。

    张磊没有追问,静静的盯着妹妹片刻,抬脚勾来桌下的木凳一坐,无奈道:“你又去看过鹤云了?”

    “没有。能帮的人不帮,我看了也是难过。算了,不找了。坠子何足挂齿,丢了情义才真是寒戚。”张昶昶对哥哥的做法耿耿于怀,当下又提,立时露出不满,拂袖离去。

    张磊没有阻拦,眯眼望着门外飞鸟流连,繁花似锦的院景,有些出神。

    下人进来打扫,他才起身,却也没有离开,于房中负手踱步,打量周围景象的眼神像是初来乍到,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情绪。

    末了,他在踩到碎裂的瓷片时,忽然停下,脚下蓦然用力,踏磨成粉,嘴中喃喃自语:“我的傻妹妹,秘技怎可能留在这儿,找也要去他外面的住处啊。”

    一旁的下人正想清理那处碎片,少爷不离开是个问题,但不敢多言。

    正踌躇,他忽听少爷冷声道:“你过来。”

    正是亲兄妹性别有异,情义无间。

    张磊对张昶昶的心思从小便参的通透,可谓说一句,知十句。

    方才,张昶昶那般形状,他用脚趾头都猜的到,她的真实目的,但不阻止,只吩咐了几个下人跟着小姐,莫要在外出事。

    下人们见少爷神色端的不知是关切还是算计,好奇又不敢多问,只恭敬从命,待追上小姐已夜色沉沉,且正瞧见惊心的一幕。

    张昶昶离家后,先去找了小叶子。

    沈鹤云在外的居所门扉紧闭,进必须撬门或爬墙。

    这等鸡鸣狗盗的行径,她正经姑娘家实在为难,只好请乞丐身份的小叶子帮忙。

    小叶子更心系沈鹤云,自是当仁不让。

    二人在晚上,悄悄藏在沈鹤云家附近。

    待到周围人影伶仃,小叶子施展开锁巧计,顺利潜入。

    “你还真会这个?厉害啊。”张昶昶吃惊的揪着小叶子衣袖,压低了声音感叹。

    “我不是临安当地人,以前流浪的时候,跟过一号称乡村第一神偷的大哥学过两手。”小叶子听出对方是真的赞美,嘿嘿一笑,边推门进屋,边气语低沉的补充道:“不是什么好活计,但没偷过平民善人分毫。”

    张昶昶走到床边,虽认真的对着简陋的枕头、被子一通翻找,但也将小叶子的话听进心里,不由得唏嘘道:“嗯,能看出你虽身怀江湖气,却是个有善心的人。只是你小小年纪就漂泊无依,实在孤苦。我父兄常说人心险恶,世道不平。幸亏你不是个姑娘,不然更难过。”                                          

    小叶子脚步一顿,沉默须臾,淡淡道了个“嗯”字。

    屋内不曾点灯,看不清二人神色,但张昶昶察觉气氛微妙,忙道:“对不起,戳到你伤心处。”

    小叶子接的爽快,哧的一笑,潇洒道:“这都不是事儿。我以为你是个待字闺中的本份姑娘,没想到你能做这个决定,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这就是传说中的为爱而勇嘛。”

    “还……还好。其实我也很犹豫,多亏了林远的提醒……”张昶昶脸颊发烫,明知没人能看清她羞涩的窘态,偏偏着急掩饰。蹲在地上,将胳膊伸到床底,上下摸索。

    “他?说什么了?”小叶子顿时警惕。

    张昶昶摸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铁木拼接的箱子,拉着把手外拖,语气略显吃力道:“就是谈了谈他对救鹤云哥的看法,认为我做得对。”

    小叶子闻言愈觉狐疑,追问:“你和他平日关系好?他怎么特意找你说这个?”

    “是碰巧遇到……”张昶昶话未说完,就被箱子中的一卷羊皮图文绘吸引,起身至窗前,借着点点月光细瞧,“哎,你快来看。是不是这个?”

    小叶子以为找到,遂惊喜的将疑问暂抛之脑后,忙凑过去,只见微光下,展开的羊皮上,有序的画着一些蹴鞠技法,并配有简单的文字注释。

    “我看不懂,但感觉就是它。”张昶昶声色激动。

    “走,先出去。我那边也没找到别的纸张或书籍,估计没错了。”小叶子同样喜形于色。

    二人出了沈鹤云家,欲往有灯火的商街,好好将羊皮卷查个究竟,顺便找买家估价。

    可刚行不过百米,就被几个肃面的男人拦下。

    “你们要干什么?”小叶子下意识的将拉住张昶昶的手,将其挡在身后。

    “手里的书交来,不为难你们。”领头的男人伸出手,目光生煞。

    “休想。”张昶昶不假思索,抱紧了羊皮卷。

    “谁派你们来的?林远?”小叶子面上镇定,似有无畏之胆,但腿脚已不自觉地一点点向后挪移。

    林远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他可不信那种人旁敲侧击的目的仅仅是好意。  

    “少问,活得久。”领头男人不耐烦的瞪了眼小叶子,见对方果真不愿交出,语气冷如寒冰箭矢,“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几个男人将小叶子与张昶昶围堵。

    二人纤瘦的身体在黯淡夜色下格外渺小。

    此时的微风、树影、光点,哪怕一点响动,都能激的他们毛孔炸裂,肝胆俱颤。

    “你们在干什么?”眼见几个男人从四面八方一点点逼近,危险一触即发,忽然一个凌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张昶昶第一个认出来者是自己的哥哥,身后还跟着一众家丁,几乎喜极而泣,挥手大喊:“哥!”

    几个男人见张磊来势汹汹,寡不敌众,互相使了个眼色,便要悄声撤离。

    “慢走。替我带个话给你们主人。”张磊下颌一扬,家丁立即飞奔上前,拦住几个男人。

    张磊从容的走到几个男人面前,蔑视的扫了几眼,转身走到妹妹身边,眉眼凛然的呵斥道:“告诉他,想要秘技就光明正大的商量买卖,少做那背德的勾当。就算要做,也不准欺到我们张家头上,尤其是我妹妹。敢伤她分毫,我定数倍奉还。”

    小叶子在张昶昶身侧,看着张磊的一举一动,心中欣慰,目光灼灼。

    这是他第二次救他。那一言一行,仿佛能将这无边的阴沉昏暗变得一派风光霁月。

    几个男人自然不敢多言,听罢窘迫的离开,速度之快如逃出狼口的羊。

    张磊夺过妹妹手中的羊皮卷,提角一抖,待内容展露,隐隐浮现的急切与期盼骤然消失。他草草将皮卷一叠,扔到张昶昶怀里,“这根本就不是秘技。不过是些常见的蹴鞠套路。”

    “啊。白忙活了。”张昶昶有些失望。

    张磊则有些恼的弹了下妹妹的额头,无奈又愤慨道:“你就那么在乎鹤云?要不是我猜出你心思,提前找人护着,你今晚恐会吃大亏。”

    哥哥的细心保护,冲淡了张昶昶心中的怨气,但坚持不能变。她吐吐舌头,语气软糯道:“知道还问。”

    “罢了罢了。真是头大。这一次我就随了你心愿。明日我去衙门,将鹤云先赎出来。你快随家丁回去,免得父亲着急。”张磊长叹扶额,一字一句中满是宠溺,让自小无父母兄弟姐妹的小叶子艳羡不已。

    听到此言,张昶昶惊喜出声,挽着哥哥的手,一顿猛夸。

    张磊板着的脸实在受不住妹妹的甜言,渐渐松垮,摆摆手,示意家丁快快簇拥着妹妹回家。

    小叶子一直在旁看着不出声,也不便出声,更想单独说几句话,可好不容易等到张昶昶离开,终于来了机会,还未等他张嘴,张磊却先开了口:“你告诉昶昶鹤云在狱中遭遇,却不曾提及自己与我在这件事上的参与,这很好。你很聪明。知道言而有度,趋利避凶。但我希望不要有下次。我不希望自己的家人被利用,即使情有可原。”

    这话语气温柔,字句平和,意思中肯,连那神态都是如往常一般儒雅,但小叶子清晰的听出了疏远,随即就觉得无比冷淡,不禁心头一酸。

    他收了收差点哽咽的声线,让语调平稳,郑重道:“嗯。多谢张公子谅解与搭救。”

    张磊听罢,扯了扯嘴角,以示友好,叮嘱几句兀自离去,再未回头。

    夏风伴着知了的叫声,撩拨的城内处处烦热。

    不少人辗转难眠,提着木凳,拿着扇子,挪到树下乘凉仍是无用,不由得开口埋怨。

    唯有小叶子于街道漫步,悠悠荡荡,好不从容,别人见了只道他耐性真好,却不知他这一夜喉如饮冰,心如寒园,只恐这一生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