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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恨海生
薄雾未散,清晨露重。

    原本寂静安宁的张家大门却不太平。

    死去的采茶女的父母一大清早就带着黑狗血与烂菜根洒在张家门前,锣鼓喧天,吵闹不休。

    张家附近的百姓也多半被吵醒,没好气地往院外瞧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家要为我们评个理啊,张家养子沈鹤云杀我小女,却得县官包庇。可怜我那死去的女儿,尸骨未寒啊。张家的茶坊,却是净做些以次充好的下流勾当,大家莫被蒙骗了!”他们赖坐在张家门前,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围观。

    百姓也跟着议论纷纷,说张家世代为商,茶业亨通,名声享誉江南,若真如老夫妇所言,此不是砸了百年招牌?

    信的,不信的,挑是非的,样样俱全。

    采茶女父母的吵闹,引得张家下人出来。

    但二老毫不顾劝阻,大声嚎叫:“此话不假!我在张家干了二十年,我什么不知?他们将寻常的寿眉掺在龙井里,转身卖出天价。”

    这话,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张韶成清早被外面动静吵醒,下人传报才知出了事。

    事态紧急,他不便贸然出头,只好任着屋外二人闹,嘱咐下人处理。

    屋外的百姓一听自己攒了半年的积蓄买的不过一般茶叶,纷纷叫嚷着要张家给个说法。

    一时间,整个临安都被张家茶叶以次充好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晌午,小叶子徘徊在张家门前,瞧着四周看客散去不少,才敢让下人通传。

    他一早就听说了张家茶坊出事,又想起昨日衙门前采茶女父母的反应,担忧张磊,却又不敢贸然打扰。

    后来,实在是憋不住,匆匆前来关心。

    此时,张磊正在书房凝神闭目,听到门外的动静,方张开了眼,神色依旧是温润谦和。

    “你多半也听说了,我家茶坊出事。如今,我确是孤立无援,心力交瘁。”他蹙眉挥手,示意小叶子入座,语态与眉间尽是惆怅与疲倦。

    小叶子见张磊这幅样子,很懊恼自己无法解忧,语气中带着一丝丧气,“我自然相信公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有误会?若我能为公子做些什么该多好。”

    张磊叹气罢,回以小叶子浅尝辄止的笑容,“鹤云,兴许能帮上。张家的蹴鞠队近年来无所突破,父亲愁得头发都白了,我甚心疼。他不惜以茶坊的钱来填蹴鞠队的补给与高额的教练费用,账房多了偌大一笔空缺。张家如今腹背受敌,下人们竟想到以次充好的法子,从中抽取利润。真是雪上加霜。”

    “怎会如此,应该彻查此事,看是哪个贪财小人,公子待人仁厚,他们怎能?”小叶子听完心中不平,未思虑就脱口而出,随后又问:“可沈鹤云能帮上什么?”

    张磊望向窗外,纠结怅然道:“不日,蹴鞠社便会外出比赛,鹤云若是能说出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蹴鞠秘技,兴许可解父亲燃眉之急。若省了每月高额的教练费用,比赛又能赢得钱财,茶坊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小叶子有些迟疑,他记得沈鹤云同他说过那是他父亲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

    张磊挑起眼皮,斜睨了眼垂眸思索的小叶子,不紧不慢道:“无碍,你离开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我能想到别的法子。

    小叶子惦记着张磊的恩情,又见张磊如今这般苦恼着实不忍,没再多想,应道:“公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解忧。”

    说完,他没多逗留,一路兜兜转转,等到了沈鹤云屋前,却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敲开那扇门。

    还在犹豫的方寸,突然紧锁的大门骤然全开,正对着自己的就是一张颓然的脸。

    “沈,沈鹤云?你怎么了?”小叶子定睛才发现那人正是沈鹤云。

    不过一夜,沈鹤云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鹤云低垂着双眸,不去整理自己的碎发,谁能想到当初的恣意少年会是眼前窘态,甚至连语气都是不曾听过的疲惫,“你怎会出现在这儿?”

    小叶子欲探究,又从沈鹤云神色中看出一抹隐忍的悲痛,迟钝片刻,开口道:“你听说了吗?昨日那对老夫妇来张家闹事。而你义父的蹴鞠队好像也有些问题,他如今腹背受敌,我觉得你该帮帮他。”

    当提起张韶成时,沈鹤云暗淡的眸光闪烁出复杂的神色,沉吟了片刻,才怔怔问:“我的义父,他是个善良慈悲的人对吗?”

    小叶子被问得不知所以,只好如实对答,“那当然,这临安谁人不知,他是位德高望重之人。茶坊一事,是下人从中做梗。喂!沈鹤云!你要去哪儿啊!”

    怎料话还没说完,就见沈鹤云疾奔而去。

    小叶子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里,一脸懵懂,不知乾坤。

    沈鹤云奔去的方向是张韶成的院落。

    刚进正房大门,他的脚步便在离门前五米处停滞,想叩门,却不知是该当面对峙还是故意套话。

    不论是何种方式,他都不愿意最后的真相指向自己最敬重的人。

    “父亲,茶坊一事……”

    然而,沈鹤云还未来得及想好措辞,就听到张韶成屋内传来了张磊的声音。

    他匆忙躲在了转角处,以防下人发现。

    他躯起身子,透过一未合实的窗缝,将屋内情况看得完全。

    “茶坊一事,应是宋奇的所为。那日的黑球赛,我瞧见沈鹤云对宋奇格外注意。宋奇心狠手辣,此事必是他闹出来,想要取了沈鹤云的性命,也搅了我们茶坊的生意,即断了沈家后人报仇雪恨的根,又占了咱们便宜,一箭双雕。可恨,我本欲借比赛断了沈鹤云一双腿,让他彻底蹴鞠无望,却被搅合。近日真是诸事不顺。”张磊切齿而言,神色是沈鹤云从不曾见过的阴险。

    短短几句,却如巨锤不断的砸在头顶。

    这个穷凶极恶的人,还是温文尔雅的义兄吗?

    沈鹤云惶惶难以呼吸,身体木然,双手颤抖不已。

    “无非些小风波,磊儿,你记住慌则乱,乱则败。何况,自有人会祝我们一臂之力。至于沈家蹴鞠的秘技,肯定要得,但也不必太操之过急。沈鹤云和他父亲一个样儿,固执自己坚持的忠义与公平,将家国天下看得太重,不识时务。你越用办法,越不奏效,反而会引起他怀疑。我当初也曾与你一样,各种方法都对他父亲用过,可就是软硬不吃,直到死都不肯松口。我们且耐心点。”张韶成抿口茶,从容的鉴赏他新购置的字画。

    沈鹤云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义父一改以往的慈眉善目,那姿态宛如猎食的鹰在山头盘旋,等着猎物到来,咬下脖颈,欣赏着血腥与杀戮带来的成就。

    三人一墙之隔,言语一窗之间。

    沈鹤云与屋内二人咫尺而已,却觉得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嘴唇发白,只觉得天旋地转,周身事物尽数颠倒,万般颜色皆成黑暗。

    有时,越不想听什么,偏偏越能听到,且滔滔不绝,愈演愈烈。

    沈鹤云正遭逢此类。

    屋内,张磊继续道:“宋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真能如此轻易就解决吗?”

    张韶成鹰鹘般的眼睛从那副字画中收回,满意道:“这幅画,果真绝品。将它送给王大人,可换宋奇一命。”

    “是,父亲,我这就去办。”张磊欣然一笑。

    言下之意,宋奇必时日无多;茶坊的名声也将不日恢复。

    沈鹤云不敢再听,退出甚远,躲在角落,心绪如山洪崩裂。

    原来,昔日的照拂与恩情涌上心头,竟都是假意,都是为达目的而为。

    他不知该做何表情,便笑了,笑得苍凉,哑然,心碎。

    但有一点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张韶成与张磊于他,恩重如山,却也是血海深仇。

    好一对品德兼备的父子,处处磊落光明示人,却恶毒过豺狼虎豹!

    不知过了多久,他拖着疲倦与紧绷的身体,小心翼翼离开了张韶成的院落,抬头迎上灿灿的日光,一双澄明的眼睛冻结了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