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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黑白分
日升月落,又是一天清尘收露。

    沈鹤云叩响张韶成的房门,随着一声屋内沉着敦厚的声音“进”, 他敛起阴暗的神情,换成一副遵从乖顺的样子,恭敬地向张韶成拱手行礼。

    张韶成正描摹字画,笔锋苍劲,利落干脆。

    他瞧见沈鹤云,笑意盈盈,和善亲切地问候:“鹤云,近日身子好些了吗?来,看看义父这字,比从前如何?”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沈鹤云口中喃喃念出张韶成的字画,悠然张望一巡张韶成书房内所有壁挂着的字画,面露钦佩。

    他宽慰道:“义父正值壮年,何来的感慨?”

    张韶成满意地收起字画,口吻怅惋,“嗨,当年壮志凌云,如今垂垂老矣喽。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沈鹤云不屑张韶成的惺惺作态,却明了打草惊蛇只会害了他自己,忍住恨意,与张韶成一同演父慈子善的戏码。

    “义父,我伤势已愈,该回了。茶坊一事,多少也是因我而起,我不该留在这儿。”沈鹤云装出愧疚的神色,语气坚定不移。

    张韶成蹙眉,思虑少顷,叹道:“你这孩子从小多心,此事与你无关,别什么都往身上揽。听义父的,住在张家,我还能照料你。”

    沈鹤云心中冷笑,他算是想明白,为何张韶成执意让自己在张家修养,又是为何张昶昶会来劝说他献上秘技,一切种种,都是这对父子的处心积虑。

    “义父不知,我外面的住处还有一受了伤的朋友,身体未愈。我放心不下,又因我入狱,无法得见,我心中挂怀。”沈鹤云说得真切,提及李醇时,下意识瞟了张韶成一眼,而后自然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哦?可还严重?鹤云,重义气是好,却也要量力而为。你们二人可同住张家,也好有个照拂。”张韶成端坐在梨木花椅上,。

    “义父,我意已决,我不能一直住在张家,昶昶她,到了嫁娶的年纪。”沈鹤云故意将张昶昶的名字托得悠长,言下之意,是为了逃脱张昶昶的感情,才只得出府。

    如此借口,张韶成再找不到理由留他。

    他摇头叹息,流露出对于自己女儿的无奈与了然,最终笑着起身拍拍沈鹤云的肩膀说:“哎,昶昶这孩子,若有你一半懂事,义父的头发也能少白些。你且去,多回来看看。”

    “是,义父多保重,我有空必回来探望您。”沈鹤云作揖告辞,直到合上房门的前一刻眼神依旧是对于张韶成的敬重与爱戴。

    他踏出张家门槛,目光灼灼地望着门前匾额,偌大一个“张家”,笔锋遒劲,藏锋露锋间婉转流连,似是住在这座宅院的人都有着至高的道德意境。

    头顶炙热的阳光让沈鹤云有些恍如隔世。

    他揉了揉额角,头晕目眩间,暗问苍天一句:骄阳似火,可为何照不出人心两面?照不透世间万恶阴险?

    这张家他再不想踏进一步,如若再进,必因雪恨。

    此心定罢,他径直回到居所,刚一开门便听到李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

    “哟,沈大少爷,还知道回来啊。怎么样,张家好吃好喝的,也没瞧你生出几斤肉啊。这是来给我送餐食吗?终于想起还有个我了?这可……”李醇正在床上悠哉的看书,听见门外有动静,辩出是沈鹤云的动静,嘴角一勾,开始调侃。

    可话到一半,却在沈鹤云推门而入时戛然而止。

    李醇话锋一改,脸色也端正起来,坐直了身子,关切道:“你这是怎了?受欺负了?”

    沈鹤云进屋时,本想假装无事,回以微笑,也确实努力做到,但还是逃不过李醇的察言观色。

    许是因为多日来的接触与了解,又结拜成兄弟,加之方才李醇那真诚的态度,让沈鹤云悲痛难忍,全然信任的将自己在张家的所见所闻,及数年来的心酸通通坦白,说到愤恨时,几度哽咽。

    李醇听的是五味陈杂,眉心拧成疙瘩,直到沈鹤云话音停罢仍不知如何回应,沉吟良久,才开口:“这……兹事体大,你切记冷静。莫要冲动弄巧成拙。我相信你,也明白你心情,我与我父亲也曾遭遇类似经历,只是不及你这般锥心。你现在有何打算?”

    沈鹤云不假思索道:“且过两日再说。”

    李醇担忧的看了沈鹤云两眼,坐到他身旁,在他侧头探究的看来时,微微一笑。

    这一眼是信任,是支持,是陪伴。

    患难见真情。

    沈鹤云再次动容,这是他跌入深渊,于天地寒霜中茕茕孑立时,看到的第一个希望,感受到的第一点温暖。

    他从不未想过要李醇帮忙,充其量做个倾诉对象。

    这样的事知道的人越多,危险越大。

    他不想连累朋友。

    可李醇并不这样想。

    日落西山,夏风灼人。

    他让沈鹤云独自在屋内安静的休息,而后自作主张的找了小叶子与孟长卿,将沈鹤云的遭遇和盘托出,并提出自己的建议,即与沈鹤云一同组建一个蹴鞠社,让沈鹤云将其父亲的蹴鞠秘技发扬光大,招兵买马,不但可重拾梦想,与缙翔蹴鞠社抗衡,又可暗中找证据,沉冤昭雪。

    他对自己的提议很满意,坚信一定会得到认可。

    谁知孟长卿只表示理解,但需见到沈鹤云本人商议后定夺。

    而小叶子反应则出乎意料的激烈,并非反对建立蹴鞠社,而是直言张家父子不可能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畜生不如的事,且驳斥完李醇,就飞奔沈鹤云处。

    小叶子不是去安慰,而是论理。

    他重重的叩门,心中有些恼火,认为是沈鹤云误听、误判。

    当门打开,沈鹤云颓丧的模样展露眼前时,他心中一疼,但又坚定道:“李醇与我说了你的事。我觉得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不能偏听,偏信。”

    这话,让沈鹤云一愣,旋即悲痛,接着便是一阵暴怒。

    他没有怪李醇擅自告知,也没心思责怪。

    他伤心的是小叶子竟然站在张家一边。

    “你知道什么?你进过张家几次?你了解他们?你不觉得你才是武断的那个吗?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难不成张家有两个人故意装成张韶成和张磊的声音去陷害?我认贼作父十数年,还把那个时时刻刻想取我性命的人当作最好的兄弟。我能看错?你怕是喜欢见了张磊,就看上人家了吧。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沈鹤云猛的一拍门板,语调咄咄,又带着失望与酸楚。

    “怎么就不能?宋奇还能那般害你,又觊觎张家经营,怎就不能找人冒充栽赃?你必是弄错了!张公子如此温文尔雅一人,怎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张家在临安也是有头有脸,向来没有不好的传言。多年以来都是行得端正,怎可能去害你父亲。”小叶子一怔,跟着反驳,语气满是质疑与不满。

    “我今儿个才看出,你是张家忠实的追随者。李醇受伤一事,是张磊与黑云老板共同筹谋。如今想来,他要的是我的腿!他们处心积虑,无非为了我父亲秘技而已,蛇鼠小人,却能装得如此和善德高。没想到连你也被诓骗!又或是你心甘情愿被骗!若如此,从今后你再不要来找我,去跟着你的张磊,逍遥快活!”沈鹤云原就一肚子气,在张家十几日不敢发泄,被小叶子这么一激,也不管不顾地嘶吼。

    其实,在得知实情后,沈鹤云最先想到的是小叶子。

    他想与他倾诉,想将自己的伤口交给他修复,可万万没想到,竟等来了这样一出俨如万箭穿心般绝望的对白。

    小叶子被沈鹤云的气势震的呆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沈鹤云如此怒气冲冠,血丝布满眼眶,只觉得可怕又可悲,心痛又心凉。

    他想要开口驳斥,却只言未出,沈鹤云言之凿凿,加之他此刻的悲愤,让小叶子一时辨不出真假。

    他恍然想起,沈鹤云在张家时,张磊也来找自己劝说沈鹤云,交出秘技。

    莫非,不,张磊绝非这样的人。他救自己于罹难,不嫌弃自己是个乞丐,他是个温暖的翩翩少年。

    小叶子坚定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我相信张公子!”

    说罢,他转身离开,连迎面走来的孟长卿与李醇也视若无睹,只留得气氛逐渐冰冷。

    孟长卿是个明眼人,也听见了方才二人几句谈话,猜出内情,按住沈鹤云颤抖的肩膀,婉言道:“沈兄,小叶子只是思绪未开,过几日再与他说说也无碍。当下,我们没有确凿证据,单凭你一人之言,不足让张韶成原形毕露。甚至还可能真被小叶子说中,被宋奇发现端倪,再算计一回。我们要从长计议,守得云开,方见月明。”

    孟长卿说的中肯,没有否定沈鹤云与小叶子任何一个。,也表露自己的看法。

    李醇在旁听着,心中赞赏:这才是一个身为朋友,但又未亲临其境应有的态度。

    随即,他又想到自己与孟长卿说道时,对方那一针见血的警告,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

    此前,他大谈帮助沈鹤云组建蹴鞠社的好处,正讲道心潮澎湃时,却被孟长卿冷冷断道:“这个办法确实能帮到沈兄,也是长远的生活之计。沈兄若真要这般,我自然支持。但前图艰难,你若参与,希望你将情义与蹴鞠社的荣誉置于最先,非现在的冠冕堂皇而言。”

    李醇提出创办蹴鞠社的初衷,是想到自己家财尽空,又不愿再赌,如今寄居人下,与沈鹤云组队,是帮了他也是帮了自己,若是沈鹤云能凭借家传秘技声名鹊起,自己也跟着赚个盆满钵盈,却未料被孟长卿立刻看穿,掩不住的脸色微红。

    智慧之道,当先治心。

    这个孟长卿,如若时机到了,必于尘世扶摇而起。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张家父子口中的那个王姓者。”孟长卿将沈鹤云拉回屋内,打断了李醇游离的思绪。

    李醇接道:“没错。宋奇家世背景并不单薄,从他敢针对张家就可看出。但张家却有信心妥善平息,只需这个王姓人,足见其非池中物。”顿了顿,踱了几步,眼底显露出商人多年的盘算与精光,商量道:“兄弟有没有想过,沈家官商世家,张韶成在临安也颇有名望,咱们都得罪不起。他们费尽心机要你父亲秘技,与你交好,这便是你最大的优势。据我了解,蹴鞠运动多家族继承。你要为沈伯父沉冤昭雪,必行蹴鞠之路。否则你如何接触曾经那些人,顺藤摸瓜,找到证据呢?是不,孟兄?”

    孟长卿并不搭理李醇,压下沈鹤云抬起酒杯的手腕,认真道:“有些道理。倒不如先建个蹴鞠社尝试一下。即可借机调查你父亲的冤情,又可作为一个营生。人生在世总要做些事情。我看你不是那甘于平凡的人。你真的甘心让你父亲的技艺绝迹?那会是整个大宋的损失。”

    “对!”李醇突然拍案而起,兴奋地看向沈鹤云,“我就是这个意思。还是孟兄文采好,说的话带劲。”

    二人的话正中沈鹤云心怀。

    他有梦,有心,有技,早就想如此,只是碍于父亲的罪名与他人的嫌弃,犹豫不决。

    如今得知父亲喊冤,岂能再退缩。

    思绪及此,他笃定点头,“事已至此,必尽全力而为。”

    李醇笑逐颜开,“哎,咱们先取个名字?”

    沈鹤云沉思片刻,谆谆道:“就叫昭德蹴鞠社吧。蹴鞠场上风气败落,黑白颠倒,人心如墨。我愿尽己之力,为父亲的名誉、为梦想的赛场多一分公平、公正与德行。”

    孟长卿听完沈鹤云起的名字,谦然一笑,难得的拍手道好,“还望沈兄算我一个。”

    他饱读诗书多年,却屡次落榜,心中一直有闷气,直到遇见沈鹤云,才明白什么是年少壮志,勇敢无畏。

    他一直认为读书求官才是人间正道,其他皆低上一等;蹴鞠虽朝野兴盛,但始终不过一项娱乐运动,怎能与千秋诗文、万古华章相提并论;因蹴鞠水平高超而直接出仕为官者也不过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故而,被嘲笑多次落榜如落水狗,手脑无用如残废,连踢球也不配后,他更加厌恶蹴鞠。

可自从与沈鹤云接触,真正触碰蹴鞠,才渐渐发现自己的偏激。  

蹴鞠是一项值得去学习与喜欢的运动,

正好借此机会,他索性将它当作磨练意志与强身健体的方式,与朋友一同挥汗赛场,闯出一番天地,谱人生新章。


    “也算我一个。”李醇搭起沈鹤云的肩,兴致勃勃,目光灼灼。

    沈鹤云看得出二人的坚定与诚意,眼底温暖如浪腾,嘴角微微勾起,倒酒三杯,率先敬起。

    三人觥筹对饮,烈酒证心。

    也许人间沧桑,正道茫茫。可总有些人,会在你失意时,碰上你那杯酒,分享你的苦与难,与你一起朗空一盅,对青天不输,对地狱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