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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07
    不久,有一个好消息传来:

    华御集团将继续资助鹏远医院的阿尔茨海默症研究项目。

    梁心悦是项目负责人,明辰做她的助理。除了日常工作,她们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项目中。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了月底。

    这一日,明辰去明康疗养院,采集一些实验数据。

    到了疗养院,办完正事,明辰跟随一个长驻疗养院的同事去巡房。

    查到一个房间,同事临时有事被人叫走,把名单留给她,让她帮忙点一下名,照着念就行,到了的打勾,没到的标记出来。

    明辰对照名单,一个一个名字念下来,都有人叫到,只有一个叫颜书奇的,念了几遍都没人接她的话。

    她数了一下,名字有十个,房间里的人也是十个,按照之前巡视过的房间,名单和人数是一一对应的。

    说明有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

    明辰对照名单再念了一遍,查到是个老太太,年纪有七八十岁了,人看上去很精神,气质很优雅,穿着浅绿色的香奈儿套装,肉色丝袜,平底皮鞋,齐耳短发,化着精致的淡妆,尤其那红唇,涂得是很多年轻女人都不敢用的大红色,指甲油是棕色的。

    这绝对是个精致而时尚的老太太。

    她走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用笃定笔直的眼神看着她。

    “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来问我。这么大个人了,跟你说了多少遍,这么简单的名字都记不住,脑子里装的什么呀?怎么这么蠢呐?我要是叫安娜卡列尼娜伊丽莎白娜塔莎洛夫斯基,你是不是要哭了?”

    明辰:“……”

    老太太这股毒舌倨傲范,怎么那么像一个人?

    明辰清了清嗓子,笑着问她:“您叫什么?”

    “杜丽娘。”

    房间里的人都笑了,明辰却笑不出来。

    同事去而复返,显然听到了,笑着接她的话,“杜丽娘,今天唱哪一出戏呀?还是《游园》吗?”

    “嗯,《游园·皂罗袍》,这么简单的问题不要再问我。去给我准备衣服。”

    “好嘞。”

    明辰跟随同事出来,一问才知,这老太太早就已经记不住自己是谁了,她是谁,每天一变,今天是杜丽娘,明天可能是娜塔莎,后天再来个可可·香奈儿……

    当然,这千变万化中,也不是毫无规律,总体和她的经历、喜好有关,她非常爱美,喜欢和时尚相关的一切,喜欢唱昆曲,喜欢俄罗斯文学,最喜欢列夫·托尔斯泰。

    最让人头疼的是,这老太太精力超级旺盛。

    当她是杜丽娘,必须给她准备唱昆曲的舞台,如果是娜塔莎,就要来一个莫斯科郊外的篝火舞会,如果哪天是可可·香奈儿,必须办一场时装秀……总之,每天把人折腾得半死。

    “也是他们家有钱,由得她折腾,尤其她那个外孙,简直把她宠上天了,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估计也会去给她摘。不过……”

    同事停顿片刻,四周看了看,话锋一转:

    “那是以前,以后就不知道了,听说她那个外孙要把这个地方撤了,估计也累了烦了吧。很多人都在骂他,我倒觉得没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人之常情。”

    “她外孙是不是叫……”莫易珩?

    最后三个字到了嘴边,被明辰吞回了肚子里。

    其实不用问,她也能推想到。

    《你和我的两地书》里面,男主是姥姥带大的,姥姥喜欢昆曲,是红帮裁缝的后代,开过服装公司,这些信息和颜书奇都能对上号。

    不同的是,书中的姥姥身体很健康,青年丧偶,中年丧女,老年要承受外孙手术失忆的悲痛,一生坎坷,却始终屹立不倒,是他精神上的一座丰碑。

    现实生活中呢?

    没想到老太太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明辰止住思绪,不去想这些,跟随同事去别的房间点完名,同事去忙别的了,她独自一人把整个疗养院都转了一遍。

    地方很大,环境非常优美,绿树成林,百花争艳,小桥流水,弯弯绕绕的小路,把明辰绕晕了,她正愁找不到方向,忽然听到歌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歌声婉转动人,但不是那么清脆,有点沙哑,能感觉到唱歌的应该是上了一定年纪的人,有时候换气会有些吃力。

    明辰循着歌声往前走着,穿过一片丛林,走到丛林边缘,前面是一大片草地。

    草坪上有一处亭子,歌声就是从亭子里面传出来的,正对着亭子摆放着几排椅子,坐着很多观众。

    四周绿树掩映,百花盛开,春光浓得像一碗溢出来的法国浓汤。

    明辰无暇欣赏春光美景,被亭子里的歌声吸引到观众席后面,没站两分钟,有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

    让座的人她有些面熟,很快就想起,是莫易珩的助理,叫唐冰,车前子这段时间经常向她抱怨,说莫易珩一直不来医院复诊,每次来的都是一个叫唐冰的。

    她在医院里见过他,所以有印象。

    明辰走得脚有些酸了,冲他笑了笑,低声说了声“谢谢”,便坐下来。

    亭子比草地高几个阶梯,看起来像个小舞台,里面唱歌的人一身浅粉色长袖戏服,手执一把折扇,《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扮相,唱演结合,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颇有昆曲的韵味。虽然脸化了浓妆,从脸型轮廓还是能看出是颜书奇。

    可惜,台下观众打哈欠的打哈欠,睡觉的睡觉,大概没几个听得懂,台上的人一唱完,台下的人立刻鼓掌,比看戏时兴奋多了,因为终于可以走了。

    有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明辰起身准备走,余光瞥见,旁边的人依然坐着不动,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这人竟然是莫易珩。

    他显然没有注意到她,视线始终定焦在前方亭子的方向。

    颜书奇还在转呀转,不时唱一句,工作人员在哄她回去,她似乎不肯走,把工作人员推出了亭子。

    明辰注意到,他嘴角是上扬的,这种微笑,浅浅淡淡的,但有一种幸福的味道,一般在那些平时不苟言笑、只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亲友爱人说话时的人脸上才会有。

    她重新坐下来,和他一样也看着前方,身体微微靠向他,“莫总,你还记得她吗?”

    莫易珩回头看向她,似是很意外看到她出现在这里,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几秒,重新投向前方。

    “你说呢?”

    “要我说,你肯定记得,她是你姥姥。”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原本坐直的脊背,往后一靠,长腿交叠,双手搭在大腿上,搭在上面的手四个手指有规律地敲着。

    明辰身体前倾,双手撑着膝盖,以最大幅度侧转身看着他,“那你再看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很漂亮?你女朋友的脸也这么漂亮,只比我差一点点。”

    “……”莫易珩投向前方舞台的视线,赫然抽回,砸到她脸上,显然是被她这种不知是厚脸皮还是幽默感的东西抽回来的。

    “你看,这么漂亮的脸你都记不住,却记住了姥姥,说明什么?”明辰自问自答,“说明,她对你很重要,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重要。”

    “你想说什么?”莫易珩眯眸看着她,眼神冷冽,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往下沉的压迫力。

    明辰确定,他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并提前表示了不耐烦和嘲讽。

    “你就没有考虑过,为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做一件不讲经济利益,只讲良心的事情吗?也就是,继续保留明康疗养院?”

    说完这话,她已经站了起来,随时做好准备,在他用眼神撕了她之前,逃命。

    “顺应时代趋势的人,忙碌一个时辰,抵得上逆势或避势的那些人,一个世纪默默无闻的蛮干。”

    明辰还没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颜书奇不知何时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小星星,你来啦?”

    明辰:“……”

    她这是把她错认为莫易珩的女朋友了吧?老人家记性可真好啊。

    莫易珩也不站起来纠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像在看另一出戏,当然,完全看不到刚才欣赏颜书奇唱独角戏那种微笑的表情,被人拐弯抹角地骂没良心,应该是高兴不起来了。

    颜书奇倒是话匣子打开了,把来扶她的工作人员驱走,又拉着明辰。

    “小星星,我跟你说哦,莫易珩他就是个大骗子,他把我骗到一个好恐怖的地方,那里一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他们在街上骂人,你骂我,笨猪,我也骂你,笨猪,还说粗话,什么操,哎呦诶,真是下流。我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了。”

    明辰一开始听得一脸懵圈,后来想起《你和我的两地书》里面,男主懂法语和意大利语,法语benjour听起来像笨猪,意大利语ciao像操,不知道老太太指的是不是这两句问候语。

    她看向旁边莫易珩,他却转身背对着她们,长指捏着眉心,手肘支在椅背上,嘴角又上扬成了刚才看戏时的那种弧度。

    “你是谁呀?”颜书奇大概突然意识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了,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

    莫易珩转过头来,看着颜书奇,笑容已经消失了,表情有些严肃。

    “你又想蒙混过关?为什么不吃药?把药埋在土里能长出来?”他一副大人教育不听话的小孩的口吻。

    “……”把药埋在土里?这老太太还真是调皮啊。明辰差点笑出声来。

    “我又没病,”神奇的是,颜书奇刚刚还强硬得很,被他这么一说,语气变得和软了些,但还是据理力争,“我没病我吃什么药?”

    莫易珩盯着她半晌没说话,大概是被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果然,全天下所有的病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有病。

    明辰忍不住在一旁偷着乐,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什么叫一物降一物。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颜书奇和软了片刻的语气又强硬起来,“你是不是那个卖保险的?”

    “蹼——”明辰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意识到不应该,匆忙别过头去,捂住嘴。

    “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家那个大骗子莫易珩啦?行吧,看在我孙子的份上,你的保险我买一份,受益人就写那个大骗子的名字。字会写伐啦?莫,就是‘莫失初心,莫忘初见’的莫,易,《易经》的易,珩,‘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你肯定不会写,等会儿我写给你看。”

    明辰不知为何,被这个老太太震惊住了。

    莫易珩站起来,把老太太歪了的凤冠扶正,低声责备她,“中午为什么不睡觉?”

    颜书奇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小声辩解,“我睡不着。”

    “不是教过你,睡不着数羊?嗯?”他牵着她的手,示意她往回走,工作人员跟在他们后面。

    “我试过啦,数猪、数狗、数牛、数羊,数鸡、数鸭、数鹅,我都试过了,还是睡不着。”颜书奇噘着嘴,很委屈的样子,转头的时候,看到了明辰,朝她挥了挥手。

    明辰也笑着朝她挥了挥手,他们继续往前走,依稀听到颜书奇嘀咕了一声:

    “要不,下次我试试数星星?”

    “嗯。”

    明辰目送他们离开,心脏某个极深邃的地方,迸发出一种疼痛,无可名状,巨大无比,带着一种沉着的气势,渐渐扩散。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外,这种疼痛被稀释,却变得无边无际。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