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现代言情 > 寸心未改医人在
第四章 如瑟之脉(二)
    徐如瑟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转头看到床上还在昏迷中的陈海,忽然回想起陈锦堂之前冷若冰霜坚决不肯为他医治的事,不禁怒上心头,生气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非要给我一个好端端的人治病,却不肯对这个将死之人伸出援手,总之,我不想配合你,因为你没有医德。但我也不会让你白帮我,我可以以钱财相报,你说个数吧。”

    陈锦堂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如瑟,心想这姑娘虽然医术高超,但脑子还真是一根筋。他堂堂仁欣医局的大当家兼坐堂大夫会稀罕她的几两银子么?何况若他真的没有医德,还会让人把陈海搬进医局,并帮他麻醉么?即便他的目的是想研究徐如瑟的病,但那也不失为一种医者仁心的表现啊。

    陈锦堂说:“钱我是不会收的,如果姑娘执意不肯治病,那在下也不勉强。但姑娘与我今日只不过头回见面,就张口闭口就说我黑心,没有医德,是否也有失偏颇呢?”

    徐如瑟理直气壮地说:“面对性命垂危的患者,你视若无睹,不进行任何救治,这就是没有医德!”

    陈锦堂蹙眉道:“那姑娘所谓的‘医德’就是将目光所及之处的患者都一并收治咯?”

    徐如瑟有些语塞,但马上又说:“至少我不会把患者分门别类,能救一个是一个。”

    陈锦堂叹了口气,说道:“医者也是凡人,也有各自遵循的原则,有所治自然就有所不治。我认为只要我能把我收治的病人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治好,让他们少花钱少受罪,那就已经达到了我的‘医德’。”

    徐如瑟一时被陈锦堂说得有些发愣,但仍嘴硬地说:“哼,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谁知你到底是不是这样做的?”

    这时一个念头在陈锦堂脑中一闪,他微微一笑说:“确实,只凭我的一面之词并不足以为信,那不如这样吧,从今天起姑娘可以随时来仁欣医局旁听我接诊病人,一旦让你发现我言行不一,那我就退出中医协会并此生不再行医,但若我做到了,你就得接我的治疗。如何?”

    徐如瑟没想到陈锦堂竟敢把话说绝,而且兜来转去还是要为自己治病,这令她也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绝症。

    她犹豫之际,陈锦堂又说:“手术已经完成了,我看姑娘也累得不轻,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会派喜贵送你。”

    然而陈锦堂的这番好意让徐如瑟更加无所适从了,回去休息?回哪里?要知道她昨晚是在一间破庙里过的夜。几个月前她的父亲徐志新在法兰西病逝,父亲的遗愿就是希望她能回到故土,重新开始生活。

    当年徐如瑟母亲早逝,父亲徐志新悲痛之余听教堂的神父说如果当时能用上西医先进的治疗手段其实她母亲还是有治愈的可能,便从此化悲痛为力量开始潜心向神父学习法语,并在神父的推荐下带着孩子一起到法兰西学习西医。当时徐志新一边照顾年幼的徐如瑟,一边努力完成学业,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进入了法兰西的一间医院工作。闲暇时,徐志新自学了英语,德语和拉丁语,又带着徐如瑟一起游历欧洲各国,并在旅途中免费给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们施诊。徐如瑟从小耳濡目染,不仅也精通了几国外语,还立志成为像父亲那样悬壶济世的好医生。后来她成功考上了父亲当年学医的那所大学,可徐志新却在她上大学期间因到某一偏僻小镇行医而染上了当地的传染病,不治身亡。去世前,徐志新十分怀念故土,并希望徐如瑟能把最先进的西医技术带回祖国,为国人解除病痛,因此徐如瑟在大学毕业后就买了回国的船票,并终于在昨天抵达了上海,可谁料她下船时被可恶的小偷偷走了大部分积蓄,尽管其奋力追赶,却还是让小偷逃之夭夭。而她箱子里的麻药瓶也是在追赶小偷的过程中,不小心被摔碎的。

    没了钱,在上海又没有亲人,徐如瑟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本想去洋人开的西医院里找份差事,但一早路过仁欣医局时,却目睹了陈锦堂智斗富家公子的那场闹剧,又看到了陈锦堂对清兵陈海无动于衷的冷漠,这令她内心多日来压抑已久的苦闷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于是想也不想就冲出人群,自告奋勇地要帮陈海医治。

    陈锦堂见徐如瑟默不作声,脸上的表情一会悲痛,一会愤恨,一会又失落,似乎经历了很复杂的心理斗争,他正想再次开口询问,却听一阵因腹内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从徐如瑟那边传了过来。

    这声音不但令徐如瑟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也打破了现场的尴尬。

    陈锦堂看着徐如瑟捂着肚子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觉得这姑娘倒也有几分可爱,就露出难得的笑容,说:“姑娘先前做手术想必消耗了不少体力,不如在医局吃顿便饭再走吧。”

    饥饿感让徐如瑟也顾不上再矜持,就点点头说:“那就打扰陈大夫了。”

    陈锦堂让段宏在屋里照顾陈海等他苏醒,又吩咐阿福把徐如瑟带到另一间房内安排了饭菜,但他自己却没有同吃,而是匆匆赶到前厅去给病人们看病。今早他因为参与了陈海的手术耽误了不少时间,只能把吃中饭的时间省出来让百姓们能早点接受医治。

    徐如瑟在仁欣医局吃的这顿饭是她回到上海后吃的最舒心的一顿饭,一是因为这医局的厨子确实技艺高超,二是因为自己刚刚从阎罗王那里救回了一个人,着实心情大好。加上房内只有她一个人,不用顾及他人的目光,可以吃得很随意,这令徐如瑟的身心在用餐时都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吃饱饭后,徐如瑟想四处走走消消食,就起身离开了房间。她先是去隔壁房间看了看陈海的情况,发现他已经清醒过来,段宏正在给他喂一碗汤药。

    段宏见徐如瑟走进来,赶紧放下汤碗,向她“噗通”一声跪下,俯首一拜。

    徐如瑟连忙快走两步,上前将他扶起,说:“你这是做什么?”

    段宏感激地说:“徐大夫,刚才我着急去看陈海,都没来得及向您道谢,要不是您出手相救,他这条命今天可就交代了!”

    躺在床上的陈海也挣扎着想坐起来向徐如瑟表示感谢,徐如瑟赶紧上前安抚:“你刚动了手术,身体还很虚弱,千万不要乱动。感激之词无需多言,我心里都明白。”

    陈海这才不再挣扎,顺从地躺下。

    段宏说:“刚才阿福端来一碗加味当归补血汤,陈海喝了之后气色已经好多了。”

    徐如瑟看了看桌上的汤碗,问:“是陈大夫吩咐的?”

    段宏连忙摆手:“不不不,是阿福煎的,跟陈大夫无关。”

    徐如瑟马上明白了段宏的意思,陈锦堂这是既想帮陈海,又不想给外人留下口实罢了,于是也就不再追问。她又帮陈海检查了一下身体的基本状况,觉得已经比较稳定,就让他安心休养即可。

    从房内出来后,徐如瑟循着嘈杂的声音走到了医局的前厅,顿时被眼前如火如荼,又忙而不乱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前厅正中是取药柜台,柜台后靠墙而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药材架,药材架正上方悬挂着被奉为“药王神”的唐代医学家孙思邈的画像,画像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横批是“天下平安”。约莫五六个小伙计正在柜台后面来回穿梭,麻利地按照药方司戥抓药然后用桑皮纸包好一一递给患者们。柜台左侧站着收诊金和药费的账房先生,柜台右侧摆着一张四方桌,陈锦堂就坐在桌后给百姓们问诊。

    徐如瑟悄悄走到陈锦堂身后站定,想看看他平时都是如何给人施诊的。

    这时一位中年男人走到陈锦堂对面坐下,焦急地说:“陈大夫,我最近心里很烦躁,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好觉,搞得白天一整天都没有精神,还老是想吐,没什么胃口,您快给我瞧瞧吧。”

    陈锦堂点点头,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手腕处切脉,又看了看他的舌苔,便拿起毛笔开始写药方,边写边说:“放心吧,不碍事,回去后服用栀子生姜豉汤三剂便可痊愈。”

    中年男人接过药方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生栀子三钱,生姜三钱,香豉五钱”。男人吃惊地问:“陈大夫,只用这三味药就能好?我可是已经病了小半个月了,难受得紧啊。”

    陈锦堂微微一笑,说:“能否治好,你回去一试便知。”

    中年男子拿着药方还在犹豫,要知道他可是排了很久的队才能见到陈大夫的,可如今陈大夫只给他开了三味这么便宜的药,实在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排在男子身后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见状有些着急地说道:“陈大夫开方可从未失手过,能用这么便宜的药就治好你的病,你不赶紧谢谢大夫,还站这儿想什么呢?可别耽误了我们后面的人看病。”

    其他排队的患者也都连连点头附和着。

    陈锦堂摆摆手让众人安静,又耐心地解释道:“你虚烦不得眠就是体内阳气鼓动而成,栀子的苦寒之性可以清心除烦,淡豆豉生发之性能升发阳气主治懊恼,而生姜辛辣,用之辛开苦降,能和胃止呕,相信你回去服用一剂便会有明显效果的。”

    中年男子听了这番解释后终于豁然开朗,赶紧向陈锦堂道了一声谢,就起身去抓药了。

    徐如瑟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正专心致志为每一位患者治病的陈锦堂,内心忽然生出一种独立于这喧嚣之下的宁静感。这宁静感似乎将她和陈锦堂慢慢联系了起来,因为此刻只有身为医者的他们才能抛开外界的一切,真正将自己沉静于对病患的救治之中。

    直到日落西山,仁欣医局才送走了最后一位患者。喜贵和阿福合上门板,账房先生站在柜台后面对账,几个小伙计则忙着清扫和整理。

    陈锦堂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直的脖子和肩膀,这才慢慢站起身。他突然发现徐如瑟站在自己身后,有些吃惊地问:“徐姑娘?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徐如瑟面露微笑,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凶悍和不满,答道:“我同意让你给我治病了。”

    陈锦堂十分惊喜,正要说什么,却听徐如瑟继续说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今后我要住在这仁欣医局里。”

    陈锦堂看着徐如瑟势在必得的表情,心中不禁哀叹:“提出给她治病,到底是否是一个明智之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