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重山，两重山2
“走吧，席小姐。”聂莛宇朝她伸出手来。
席锦书的脸颊微微泛红，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挽住了他。服饰店的老板走了过来，送了她一个精致的镶钻手包。席锦书礼貌地道了声谢，拿着包跟着聂莛宇出了百货商场。
上了车，聂莛宇开车，席锦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经意地松了口气，正好被他眼尖地瞧见了。
聂莛宇笑了笑：“席小姐可得习惯，这小聂太太可不好当。”
听出他言语中的戏谑，席锦书有些动怒地瞥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三公子莫不会觉得席家的女婿就很好当？”
真是一点都不舍得让步。
聂莛宇内心哂笑了下，落了声：“彼此彼此。”
话不投机半句多，纵使聂莛宇对女人一贯容忍客气，可这席锦书就跟那荆棘玫瑰似的，实在刺得很。这刺一次两次会让男人觉得新鲜，可刺多了吧，那就让人生畏了。
他俩本就是单纯的生意伙伴，那种情感上的交流有没有其实无所谓。
见席锦书还是一副面孔，聂莛宇也懒得再自讨没趣，噤了声，专心开车。两个人谁也没再主动搭理谁，一路驶来安静得很。
十几分钟后，聂莛宇的车驶进了聂公馆的大门。聂莛宇从车上走了下来，绕到了另一侧的车门那，拉开，绅士地扶席锦书下车。
她这条裙子好看是好看，可穿着走路什么的都不是很方便。
席锦书将手放进了聂莛宇的手中，扶着他下了车，管家刘敏急兜兜地迎了上来，恭敬地跟她打招呼道：“席小姐好。”
席锦书同样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叫了声：“刘叔。”
没想到自己未与席小姐说过几句话，席锦书就记住了他的姓，刘敏当即高兴地“嗳”了声，转头又朝聂莛宇道：“三公子，大家都到了，就等着你跟席小姐了。”
聂莛宇闻言，好看的眉毛微挑：“席太太他们也接到了？”
“到了到了，席太太跟小公子都接来了，这会在客厅里跟夫人们聊天，我出来的时候，老爷还在教小公子算术呢。”刘敏如实地回道。
聂莛宇将车钥匙扔给了刘敏，让他去停车，自己则挽着席锦书走进了聂公馆。
刚进门就听到了女人们调笑的声音，其中要数聂二姨太的声音最尖最细，一听就听得到。
聂二姨太坐在沙发里看着在聂老爷跟前流利地背“九九乘法表”的席世恩，朝聂老爷拍马屁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世恩不愧是我们聂家的子孙，像他爹，打小就聪明。”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看下坐在一旁的聂太太，脸上挂着恭维的笑。
聂太太可不吃她这一套，她没好气地白了聂二姨太一眼，然后转过头继续与席太太闲聊。
席太太头上别着朵白色珍珠花，席老爷的丧期刚过，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今天聂公馆突然派人来接她，说是聂老爷回来了请她过去吃顿便饭的，但她也猜得到聂家人真正的用意，估摸是让她过去一并商量聂莛宇与席锦书的婚事了。
这种时候，她若还带白布花的话会显得比较晦气，所以就让佣人去饰品店买了朵珍珠花，配着她那条素色蓝底的旗袍倒也不失优雅。
席太太带着孩子来这有一会儿了，因为席锦书一直没出现，她一个人在聂公馆感觉挺拘束的，还好有聂太太一直陪着她说话。
跟上海滩的其他太太们不同，席太太是苏州书香世家的小姐出身，性子软软糯糯的，不大爱说话，聂太太说的那些麻将故事她都听不大懂，所以很多时候她也跟不上聂太太思维，只是随意地附和着，一双杏眼时不时地瞟向门口，看看席锦书什么时候来。
听到聂二姨太说的话，席太太的脸上面露几分尴尬，她是知道席世恩其实跟聂家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聂太太以为她是因为聂二姨太夸孩子的时候只点了聂莛宇的功劳没提席小姐的所以不得劲了，便赶紧笑着补漏道：“世恩这么乖巧伶俐那是像席小姐，要像我们莛宇那日后有的让人头疼了。”
聂太太她们不知道席锦书跟聂莛宇之间只是交易，真当他们郎情妾意得很。她们说者无心，倒是聂莛宇跟席锦书在旁听着都觉得躁得慌。
聂莛宇站在门口低咳了一声，大厅里的人闻声都看了过来。
聂书涵眼尖，最先看到他，甜甜地道了声：“三哥回来了，席小姐也来了。”
说到席小姐，聂太太她们都一脸惊艳地看着她。之前她们也见过席锦书几次，她要么穿着丧服，要么穿着素色的旗袍，模样虽然清丽，但算不上特别出挑。这会头一次看席小姐穿洋裙，倒养眼得很。
聂太太不禁多看了席锦书几眼，目光落在她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时，聂太太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锦书来了，快，书涵去扶奶奶下来，王妈快吩咐厨房，把菜都端上来，可以准备吃饭了。”聂太太一边跟席锦书打招呼，一边吆喝着其他人。
聂书涵闻言，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转身去二楼喊聂老太太下来。最近梅雨天，聂老太太的关节痛又犯了，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都没下来过。
佣人们开始忙活，主客们也都陆续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聂莛宇引着席锦书走到了聂老爷的面前，介绍道：“爸，这是锦书。”
聂老爷不愧是军人出身，一身正气，让人不寒而栗。即使在家里，他身上还是穿着戎装。
席锦书朝聂老爷伸出手来，微微一笑，优雅道：“聂老爷久仰大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聂正奎认真地打量了席锦书一番，后才伸出手，回握席锦书，板着张脸道：“我回来之前就听说莛宇找了个新媳妇，没想到竟然是席家大小姐。听说席小姐是英国留学生，怪不得这行事做风洋派得很。”
聂老爷不愧是聂老太太的亲生的，说起话来都是一个味。别说熟悉他的聂家人了，就连席太太也听得明白聂老爷这话是在说席锦书未婚生子有伤风化。
其实也怪不得聂老爷，对上海滩的那些名门望族来说，公子哥们在外面怎么花都无所谓，但小姐们得矜持，可不能随随便便坏了名声，不然那些大家闺秀跟百乐门的小姐们又有何不同。
公馆内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聂莛宇偷瞄了眼席锦书的脸色，皱着眉头朝聂正奎不满道：“爹，都是我的错，你说席小姐做什么。”
这护犊子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羡慕，席太太本就听聂老爷的话不大高兴，也想为女儿说上几句，这会聂莛宇先出声了，她听着心里倒安慰不少。
“你也知道错！”聂老爷没好气地瞪了聂莛宇一眼道。
聂莛宇理亏，光笑不说话，伸手攥住一旁席锦书的手，想要给予一些安慰。
她的手很凉，不像五月天的手。
聂莛宇有些担忧地转头看她，结果正对上她的目光。黑琉璃般的双眸里闪烁着盈盈微光，她微微咬着唇，脸色发白，嘴角却还在勉强地噙着笑。
聂莛宇的心突然地紧了一下，也许是很少见席锦书这般示弱的样子，他竟然有点心疼。
仔细想想，席锦书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比聂书涵大不了多少，出身名门，如今因为个未婚生子被整个上海滩的人拿来说笑，也不知道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现在在哪里，怎么舍得这么糟蹋她。倘若他妹妹被如此对待，他定不会饶了那个人。
想到聂书涵，聂莛宇的目光黯了下来，席锦书将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去。
“大家都杵在厅里做什么，在等我吗？”一道浑厚的嗓音从门口响起，是聂大公子聂莛煊。今天一大早他就出去给蒋先生办事了，听说家里人要请席家人吃饭，便特意赶了回来。
聂莛煊的相貌随聂老爷，两个人都是虎背熊腰，高大健硕的样子，因为常年驻扎北平，又没了妻儿，一心专注党国事业，所以聂莛煊不像聂莛宇，他几乎很少收拾打扮自己，平素里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留起了络腮胡，不过所幸他五官长得好，像聂太太，这胡子配着他看起来倒也没那么邋遢，反而给他多添了几分男人味。
跟聂莛煊相比，聂莛宇的长相就太过精致了。一个男人长这般好看的，确实惹人非议。聂太太她们这些女流看着聂莛宇都觉得好，可到了当兵的聂老爷眼里，这三儿子怎么看就怎么个不顺眼。长得不入他眼也就算了，让他从政，他还偏要从商。
本想他喜欢做生意也不错，确实给家里赚到钱了，结果生意做着做着，翅膀硬了，娶了个舞女回家，还被人戴了绿帽子，搞得整个上海滩的人都在笑话他们聂家。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年，没人提那个事了，现在他又跟人弄出个私生子来，孩子都四五岁了，只能把人家姑娘娶进门了。
想到这，聂老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从腰间拔个枪直接把聂莛宇毙了，那样他就能省心了。
“这姑娘瞧着眼生，莫非就是席公馆的席小姐？”似乎看出了屋内气氛不对劲，聂莛煊笑着先跟席锦书打招呼道。
听他一调笑，聂太太她们几个女流也跟着打起马虎眼来。
“聂大公子好。”席锦书缓了脸色，朝聂莛煊微微躬了躬身作揖道。
“都快成一家人，锦书妹子用不着这么拘谨，跟莛宇书涵他们一样，以后直接叫我大哥就行了。”聂莛煊熟稔道，说完，他走上了楼，打算回屋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回来时下了场大暴雨，可把他淋个正着。
聂老爷本来还在看聂莛宇跟席锦书不高兴，这会见大儿子回来了，也就没了继续问责的心思，跟着聂莛煊上了楼，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正巧，几个佣人端着饭菜上了桌，聂书涵也扶着聂老太太下了楼，聂太太便开始张罗着大家就坐准备开席吃饭。
吃饭的时候氛围相比先前倒是融洽了许多，几个太太在争着给席世恩喂饭，聂老爷跟聂莛煊在聊政治跟经济，聂莛宇跟席锦书坐在一边都在默不作声地专心吃饭，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听书涵说，席小姐之前在英国就读的专业是历史与经济，不知道席小姐日后打算在哪高就？还是说席小姐要管理席家产业，不上班了。”聂莛煊跟聂老爷聊着好好的，突然朝席锦书问道。
席锦书诧愕地抬起头看着聂莛煊，刚准备作答，就被聂老爷给打断道：“你问席小姐做啥，你这个作未来大哥的，就不能看看这边政府机构里有什么闲职给她安排一个。”
虽说席老爷走了，席锦书很有可能即将成了席家新的掌权人，可聂老爷还是希望席锦书婚后能简简单单地上个小班做个小白领，或者直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这样的话他日后也不至于听到别人说聂莛宇娶的媳妇比他还能干。对于大男子主义的聂老爷来说，女人太能干，男人面上可没光。
“今天我去上海党政军秘书处谈事，正好听说刘处长那边招秘书，要不我把锦书介绍过去？”聂莛煊拿起手边的红酒杯抿了一口，望向众人道。
聂老爷没吭声，估摸是同意的。聂太太们又不上班，所以对工作的事也不大上心，她们也无所谓席锦书日后上不上班，遂都没发表意见。
倒是聂莛宇听着“噗嗤”笑了一声讥诮道：“怎么着，安排我从政这条路走不通，现在要开始安排起席小姐了。大哥跟爹你俩能不能消停些，席小姐想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我都不管，还轮不到你俩瞎操心吧。”
“你给我闭嘴！就是你不听我们的，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德行了。”聂老爷怒冲冲地呵斥聂莛宇道。
“我什么德行啊，我不是挺好的吗？要说在这上海滩的名气，我聂莛宇可比你聂老爷还有聂大公子要有名的多。”聂莛宇不以为然地笑道。
“你还有脸说，你看看你出的都是什么名！”聂老爷气得伸手在桌板上用力地拍了一下，怒目道。
“好了！都少说两句，一回来就吵吵吵，吵了这么多年了，还没个消停，也不看什么场合的。今席太太跟席小姐都在，你们俩父子都给我安静点。”说这话的是聂老太太，老太太一向护聂莛宇，听不得儿子这么训孙子，便当即发话道。
聂老爷努着嘴还想要骂，给聂莛煊拉住了。
最后还是聂书涵帮忙缓解尴尬地朝席锦书问道：“听三哥说席小姐今天去汇丰银行面试了，不知道结果如何？”
席锦书淡淡地笑了下说：“挺顺利的，明天就可以上班。”
“看来是我们多事了，席小姐已经找到工作了，不知席小姐面试的是哪个职位？”听说是汇丰银行，聂莛煊也好奇地追问道。
席锦书继续淡笑：“华经理职位。”
席锦书说的这个职位，几位太太一开始都没听懂，就连聂老爷都皱了下眉头，但聂莛煊是听明白了。
“华经理”其实就是买办的另一种说法。
是个上海人都知道汇丰银行的买办意味着什么，那可不是一个可以通过走后门托关系就可以上任的职位，聂莛煊不由得对席锦书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这席小姐看起来就个普通女学生样，内里竟这般有本事，看来这席锦书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简单啊。
也是，若是一般姑娘，就凭他三弟那挑剔的眼光又岂会看上。
“华经理是不是就是银行买办？”聂书涵忍不住小声问道。
席锦书微笑着点了点头，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噤了声。估计谁也没有想到，这汇丰银行买办一直争来争去，大家猜了那么久，最终竟落在了席小姐的头上。
一个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女学生，一个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女人，一个对上海滩来说太过稚嫩的大家闺秀，竟然成了上海滩第一银行的买办。
就连聂老爷看席锦书的目光也变得深沉了许多。
聂莛宇娶了席锦书，等于拥有了上海滩最大的金矿，日后为了讨好席锦书来巴结他们聂家的人权贵定是不少，这无论是对聂莛宇经商还是聂老爷他们从政来说，都是件如虎添翼的好事，可是聂老爷担心的事还是最终发生了，席家本就是望族，这席小姐若真成了汇丰银行的买办，那外面的人肯定要说他们聂家高攀席家了。
寻思了半晌，聂老爷最终还是没了话。
一顿饭吃完，佣人们收拾餐桌。聂太太拉着席太太进了二楼的主卧说了些悄悄话。两人从房内出来的时候，聂太太一脸的容光，席太太脸上虽挂着笑，但眉宇间隐隐挂着些担忧。
聂太太他们一早就看了黄历，说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想把聂莛宇跟席锦书的婚事给办了。
现在席聂两人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两个人若不办婚礼则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但席老爷的丧期刚过没多久，这会兴师动众办婚礼的话又有点不合时宜，所以聂太太跟席太太商量了下，打算顺应时代潮流，办个简单点的西式婚礼，她说这也是聂莛宇的意思。
席太太是个没主见的主，听了后只说去跟席锦书说下，具体得由席锦书做决定。
聂太太表示理解，别说席太太听席锦书的话了，这席小姐一旦嫁入聂家，就凭她现在的身份，要做整个聂家的主也是应当的。
从楼上下来，席太太去找席锦书，发现她不在，问了佣人才知道聂莛宇带着她出去散步了。
席太太无奈只得耐心地等女儿回来，心里一直念叨着：“下月初八，下月初八。”
下月初八，那真真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席锦书的脸颊微微泛红，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挽住了他。服饰店的老板走了过来，送了她一个精致的镶钻手包。席锦书礼貌地道了声谢，拿着包跟着聂莛宇出了百货商场。
上了车，聂莛宇开车，席锦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经意地松了口气，正好被他眼尖地瞧见了。
聂莛宇笑了笑：“席小姐可得习惯，这小聂太太可不好当。”
听出他言语中的戏谑，席锦书有些动怒地瞥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三公子莫不会觉得席家的女婿就很好当？”
真是一点都不舍得让步。
聂莛宇内心哂笑了下，落了声：“彼此彼此。”
话不投机半句多，纵使聂莛宇对女人一贯容忍客气，可这席锦书就跟那荆棘玫瑰似的，实在刺得很。这刺一次两次会让男人觉得新鲜，可刺多了吧，那就让人生畏了。
他俩本就是单纯的生意伙伴，那种情感上的交流有没有其实无所谓。
见席锦书还是一副面孔，聂莛宇也懒得再自讨没趣，噤了声，专心开车。两个人谁也没再主动搭理谁，一路驶来安静得很。
十几分钟后，聂莛宇的车驶进了聂公馆的大门。聂莛宇从车上走了下来，绕到了另一侧的车门那，拉开，绅士地扶席锦书下车。
她这条裙子好看是好看，可穿着走路什么的都不是很方便。
席锦书将手放进了聂莛宇的手中，扶着他下了车，管家刘敏急兜兜地迎了上来，恭敬地跟她打招呼道：“席小姐好。”
席锦书同样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叫了声：“刘叔。”
没想到自己未与席小姐说过几句话，席锦书就记住了他的姓，刘敏当即高兴地“嗳”了声，转头又朝聂莛宇道：“三公子，大家都到了，就等着你跟席小姐了。”
聂莛宇闻言，好看的眉毛微挑：“席太太他们也接到了？”
“到了到了，席太太跟小公子都接来了，这会在客厅里跟夫人们聊天，我出来的时候，老爷还在教小公子算术呢。”刘敏如实地回道。
聂莛宇将车钥匙扔给了刘敏，让他去停车，自己则挽着席锦书走进了聂公馆。
刚进门就听到了女人们调笑的声音，其中要数聂二姨太的声音最尖最细，一听就听得到。
聂二姨太坐在沙发里看着在聂老爷跟前流利地背“九九乘法表”的席世恩，朝聂老爷拍马屁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世恩不愧是我们聂家的子孙，像他爹，打小就聪明。”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看下坐在一旁的聂太太，脸上挂着恭维的笑。
聂太太可不吃她这一套，她没好气地白了聂二姨太一眼，然后转过头继续与席太太闲聊。
席太太头上别着朵白色珍珠花，席老爷的丧期刚过，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今天聂公馆突然派人来接她，说是聂老爷回来了请她过去吃顿便饭的，但她也猜得到聂家人真正的用意，估摸是让她过去一并商量聂莛宇与席锦书的婚事了。
这种时候，她若还带白布花的话会显得比较晦气，所以就让佣人去饰品店买了朵珍珠花，配着她那条素色蓝底的旗袍倒也不失优雅。
席太太带着孩子来这有一会儿了，因为席锦书一直没出现，她一个人在聂公馆感觉挺拘束的，还好有聂太太一直陪着她说话。
跟上海滩的其他太太们不同，席太太是苏州书香世家的小姐出身，性子软软糯糯的，不大爱说话，聂太太说的那些麻将故事她都听不大懂，所以很多时候她也跟不上聂太太思维，只是随意地附和着，一双杏眼时不时地瞟向门口，看看席锦书什么时候来。
听到聂二姨太说的话，席太太的脸上面露几分尴尬，她是知道席世恩其实跟聂家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聂太太以为她是因为聂二姨太夸孩子的时候只点了聂莛宇的功劳没提席小姐的所以不得劲了，便赶紧笑着补漏道：“世恩这么乖巧伶俐那是像席小姐，要像我们莛宇那日后有的让人头疼了。”
聂太太她们不知道席锦书跟聂莛宇之间只是交易，真当他们郎情妾意得很。她们说者无心，倒是聂莛宇跟席锦书在旁听着都觉得躁得慌。
聂莛宇站在门口低咳了一声，大厅里的人闻声都看了过来。
聂书涵眼尖，最先看到他，甜甜地道了声：“三哥回来了，席小姐也来了。”
说到席小姐，聂太太她们都一脸惊艳地看着她。之前她们也见过席锦书几次，她要么穿着丧服，要么穿着素色的旗袍，模样虽然清丽，但算不上特别出挑。这会头一次看席小姐穿洋裙，倒养眼得很。
聂太太不禁多看了席锦书几眼，目光落在她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时，聂太太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锦书来了，快，书涵去扶奶奶下来，王妈快吩咐厨房，把菜都端上来，可以准备吃饭了。”聂太太一边跟席锦书打招呼，一边吆喝着其他人。
聂书涵闻言，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转身去二楼喊聂老太太下来。最近梅雨天，聂老太太的关节痛又犯了，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都没下来过。
佣人们开始忙活，主客们也都陆续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聂莛宇引着席锦书走到了聂老爷的面前，介绍道：“爸，这是锦书。”
聂老爷不愧是军人出身，一身正气，让人不寒而栗。即使在家里，他身上还是穿着戎装。
席锦书朝聂老爷伸出手来，微微一笑，优雅道：“聂老爷久仰大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聂正奎认真地打量了席锦书一番，后才伸出手，回握席锦书，板着张脸道：“我回来之前就听说莛宇找了个新媳妇，没想到竟然是席家大小姐。听说席小姐是英国留学生，怪不得这行事做风洋派得很。”
聂老爷不愧是聂老太太的亲生的，说起话来都是一个味。别说熟悉他的聂家人了，就连席太太也听得明白聂老爷这话是在说席锦书未婚生子有伤风化。
其实也怪不得聂老爷，对上海滩的那些名门望族来说，公子哥们在外面怎么花都无所谓，但小姐们得矜持，可不能随随便便坏了名声，不然那些大家闺秀跟百乐门的小姐们又有何不同。
公馆内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聂莛宇偷瞄了眼席锦书的脸色，皱着眉头朝聂正奎不满道：“爹，都是我的错，你说席小姐做什么。”
这护犊子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羡慕，席太太本就听聂老爷的话不大高兴，也想为女儿说上几句，这会聂莛宇先出声了，她听着心里倒安慰不少。
“你也知道错！”聂老爷没好气地瞪了聂莛宇一眼道。
聂莛宇理亏，光笑不说话，伸手攥住一旁席锦书的手，想要给予一些安慰。
她的手很凉，不像五月天的手。
聂莛宇有些担忧地转头看她，结果正对上她的目光。黑琉璃般的双眸里闪烁着盈盈微光，她微微咬着唇，脸色发白，嘴角却还在勉强地噙着笑。
聂莛宇的心突然地紧了一下，也许是很少见席锦书这般示弱的样子，他竟然有点心疼。
仔细想想，席锦书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比聂书涵大不了多少，出身名门，如今因为个未婚生子被整个上海滩的人拿来说笑，也不知道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现在在哪里，怎么舍得这么糟蹋她。倘若他妹妹被如此对待，他定不会饶了那个人。
想到聂书涵，聂莛宇的目光黯了下来，席锦书将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去。
“大家都杵在厅里做什么，在等我吗？”一道浑厚的嗓音从门口响起，是聂大公子聂莛煊。今天一大早他就出去给蒋先生办事了，听说家里人要请席家人吃饭，便特意赶了回来。
聂莛煊的相貌随聂老爷，两个人都是虎背熊腰，高大健硕的样子，因为常年驻扎北平，又没了妻儿，一心专注党国事业，所以聂莛煊不像聂莛宇，他几乎很少收拾打扮自己，平素里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留起了络腮胡，不过所幸他五官长得好，像聂太太，这胡子配着他看起来倒也没那么邋遢，反而给他多添了几分男人味。
跟聂莛煊相比，聂莛宇的长相就太过精致了。一个男人长这般好看的，确实惹人非议。聂太太她们这些女流看着聂莛宇都觉得好，可到了当兵的聂老爷眼里，这三儿子怎么看就怎么个不顺眼。长得不入他眼也就算了，让他从政，他还偏要从商。
本想他喜欢做生意也不错，确实给家里赚到钱了，结果生意做着做着，翅膀硬了，娶了个舞女回家，还被人戴了绿帽子，搞得整个上海滩的人都在笑话他们聂家。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年，没人提那个事了，现在他又跟人弄出个私生子来，孩子都四五岁了，只能把人家姑娘娶进门了。
想到这，聂老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从腰间拔个枪直接把聂莛宇毙了，那样他就能省心了。
“这姑娘瞧着眼生，莫非就是席公馆的席小姐？”似乎看出了屋内气氛不对劲，聂莛煊笑着先跟席锦书打招呼道。
听他一调笑，聂太太她们几个女流也跟着打起马虎眼来。
“聂大公子好。”席锦书缓了脸色，朝聂莛煊微微躬了躬身作揖道。
“都快成一家人，锦书妹子用不着这么拘谨，跟莛宇书涵他们一样，以后直接叫我大哥就行了。”聂莛煊熟稔道，说完，他走上了楼，打算回屋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回来时下了场大暴雨，可把他淋个正着。
聂老爷本来还在看聂莛宇跟席锦书不高兴，这会见大儿子回来了，也就没了继续问责的心思，跟着聂莛煊上了楼，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正巧，几个佣人端着饭菜上了桌，聂书涵也扶着聂老太太下了楼，聂太太便开始张罗着大家就坐准备开席吃饭。
吃饭的时候氛围相比先前倒是融洽了许多，几个太太在争着给席世恩喂饭，聂老爷跟聂莛煊在聊政治跟经济，聂莛宇跟席锦书坐在一边都在默不作声地专心吃饭，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听书涵说，席小姐之前在英国就读的专业是历史与经济，不知道席小姐日后打算在哪高就？还是说席小姐要管理席家产业，不上班了。”聂莛煊跟聂老爷聊着好好的，突然朝席锦书问道。
席锦书诧愕地抬起头看着聂莛煊，刚准备作答，就被聂老爷给打断道：“你问席小姐做啥，你这个作未来大哥的，就不能看看这边政府机构里有什么闲职给她安排一个。”
虽说席老爷走了，席锦书很有可能即将成了席家新的掌权人，可聂老爷还是希望席锦书婚后能简简单单地上个小班做个小白领，或者直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这样的话他日后也不至于听到别人说聂莛宇娶的媳妇比他还能干。对于大男子主义的聂老爷来说，女人太能干，男人面上可没光。
“今天我去上海党政军秘书处谈事，正好听说刘处长那边招秘书，要不我把锦书介绍过去？”聂莛煊拿起手边的红酒杯抿了一口，望向众人道。
聂老爷没吭声，估摸是同意的。聂太太们又不上班，所以对工作的事也不大上心，她们也无所谓席锦书日后上不上班，遂都没发表意见。
倒是聂莛宇听着“噗嗤”笑了一声讥诮道：“怎么着，安排我从政这条路走不通，现在要开始安排起席小姐了。大哥跟爹你俩能不能消停些，席小姐想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我都不管，还轮不到你俩瞎操心吧。”
“你给我闭嘴！就是你不听我们的，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德行了。”聂老爷怒冲冲地呵斥聂莛宇道。
“我什么德行啊，我不是挺好的吗？要说在这上海滩的名气，我聂莛宇可比你聂老爷还有聂大公子要有名的多。”聂莛宇不以为然地笑道。
“你还有脸说，你看看你出的都是什么名！”聂老爷气得伸手在桌板上用力地拍了一下，怒目道。
“好了！都少说两句，一回来就吵吵吵，吵了这么多年了，还没个消停，也不看什么场合的。今席太太跟席小姐都在，你们俩父子都给我安静点。”说这话的是聂老太太，老太太一向护聂莛宇，听不得儿子这么训孙子，便当即发话道。
聂老爷努着嘴还想要骂，给聂莛煊拉住了。
最后还是聂书涵帮忙缓解尴尬地朝席锦书问道：“听三哥说席小姐今天去汇丰银行面试了，不知道结果如何？”
席锦书淡淡地笑了下说：“挺顺利的，明天就可以上班。”
“看来是我们多事了，席小姐已经找到工作了，不知席小姐面试的是哪个职位？”听说是汇丰银行，聂莛煊也好奇地追问道。
席锦书继续淡笑：“华经理职位。”
席锦书说的这个职位，几位太太一开始都没听懂，就连聂老爷都皱了下眉头，但聂莛煊是听明白了。
“华经理”其实就是买办的另一种说法。
是个上海人都知道汇丰银行的买办意味着什么，那可不是一个可以通过走后门托关系就可以上任的职位，聂莛煊不由得对席锦书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这席小姐看起来就个普通女学生样，内里竟这般有本事，看来这席锦书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简单啊。
也是，若是一般姑娘，就凭他三弟那挑剔的眼光又岂会看上。
“华经理是不是就是银行买办？”聂书涵忍不住小声问道。
席锦书微笑着点了点头，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噤了声。估计谁也没有想到，这汇丰银行买办一直争来争去，大家猜了那么久，最终竟落在了席小姐的头上。
一个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女学生，一个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女人，一个对上海滩来说太过稚嫩的大家闺秀，竟然成了上海滩第一银行的买办。
就连聂老爷看席锦书的目光也变得深沉了许多。
聂莛宇娶了席锦书，等于拥有了上海滩最大的金矿，日后为了讨好席锦书来巴结他们聂家的人权贵定是不少，这无论是对聂莛宇经商还是聂老爷他们从政来说，都是件如虎添翼的好事，可是聂老爷担心的事还是最终发生了，席家本就是望族，这席小姐若真成了汇丰银行的买办，那外面的人肯定要说他们聂家高攀席家了。
寻思了半晌，聂老爷最终还是没了话。
一顿饭吃完，佣人们收拾餐桌。聂太太拉着席太太进了二楼的主卧说了些悄悄话。两人从房内出来的时候，聂太太一脸的容光，席太太脸上虽挂着笑，但眉宇间隐隐挂着些担忧。
聂太太他们一早就看了黄历，说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想把聂莛宇跟席锦书的婚事给办了。
现在席聂两人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两个人若不办婚礼则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但席老爷的丧期刚过没多久，这会兴师动众办婚礼的话又有点不合时宜，所以聂太太跟席太太商量了下，打算顺应时代潮流，办个简单点的西式婚礼，她说这也是聂莛宇的意思。
席太太是个没主见的主，听了后只说去跟席锦书说下，具体得由席锦书做决定。
聂太太表示理解，别说席太太听席锦书的话了，这席小姐一旦嫁入聂家，就凭她现在的身份，要做整个聂家的主也是应当的。
从楼上下来，席太太去找席锦书，发现她不在，问了佣人才知道聂莛宇带着她出去散步了。
席太太无奈只得耐心地等女儿回来，心里一直念叨着：“下月初八，下月初八。”
下月初八，那真真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