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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有匪君子
    “自明崇祯年间至今,我们‘朗里春’生产胭脂香粉的历史已有三百年。历年御用进贡,莫说昆杨,乃至全中华,也非我‘朗里春’莫属……”

    有条不紊的朗里春工坊内,朗月轩清朗醇磁的声色,和着从石臼处悠悠渗出的花蔻汁,如暖风细雨般闯进新招收的女员工耳里,惹得怀春的少女们纷纷羞了脸,止不住偷瞧这英俊倜傥的少东家。

    却有一人除外,那便是如约前来赴工已有月余的顾海棠。

    此时的她心不在焉,正双眼无焦的盯着细密篾帘上形成的晃荡光影,满脑子都是圣约翰学校拒收弟弟顾夏合的事。她好不容易领到薪水凑齐了钱,想在入夏前将弟弟送进学校,却被管理此事的易主任以“顾夏合人品不佳”为由斥回。

    顾海棠与其争辩无果,但也不相信品行端正的弟弟会出错,直到先前与她有过龃龉的易小姐寻上门,她才知道这背后竟是易小姐的手笔!

    易小姐因对她之前拒绝造型师之事怀恨在心,故意在她父亲易主任面前污蔑夏合猥亵女生,将夏合拒之门外,想让她也尝尝求人被拒的滋味。

    顾海棠满心愤懑,却只能自认倒霉,暗中想办法证明弟弟清白。可她最近忙于学习朗里春胭脂的制作工艺,一时抽不出身,也不知从何下手。思及弟弟渴望入学的目光,她便愁肠百转,夜不能寐,也渐渐无心工作。而此番恍惚状态,恰被莺莺燕燕围着的朗月轩看在眼里。

    朗月轩调笑着哄开身侧的女学徒们,看似不在意的走到顾海棠身后,轻声吟诵道:“影随朝日远,香逐便风来,顾海棠,你来说说,这里的玫瑰花是哪一种色号?”

    顾海棠握着色卡的手一顿,甫一回头,唇角竟几欲擦到朗月轩侧脸。她微愣,浮起浅浅情愫的心,却因烦乱被极快的忽略。可风流惯了的朗月轩却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看向了顾海棠温润的唇瓣。

    顾海棠眉头轻皱,后退一步,毫不留面道:“你刚刚那两句说的是梅花吧?”朗月轩讪讪回神,面上尴尬一闪而过,随即再次笑起,无所谓道:“走,去看玫瑰花。”

    就在这时,腿脚不便的全叔忽然急急前来,压低声音对朗月轩道:“二少爷,老爷让您回去一趟。”朗月轩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微变,眼里的散漫之意褪去,朝在场的女学徒们简单吩咐几句便快速离开。

    终于摆脱朗月轩的顾海棠,长舒口气,敛起思绪,与女工们进入净身浴室,完成制作胭脂前的最后一道准备工作。

    另一边,朗府书房内却气氛凝肃,针落可闻。

    朗月轩坐在沙发上,肃目看向朗斯年,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朗斯年冷笑一声,道:“还能为什么?无非是商会会长选举在即,施济周见不得我们朗家势大,开始一而再再而三的使下三滥的手段。成人礼上的女刺客也是他安排的。”

    当下所论之事,当从前几日一批卖与南洋的货说起:朗家好端端的上等货竟被人偷梁换柱,掺了劣质香粉。若不是朗月轩在运货前发现猫腻,及时让人把货召回,朗里春的招牌怕是要砸。更可急可气的是,这批货的交货时间将至,若赶不出,必定损失惨重。

    朗斯年将烟袋往烟缸处敲了敲,愠沉道:“我亲自去和施济周那老狐狸摊了牌。这事错不了。”朗月轩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浮起怒意,道,“施家如此着实过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朗斯年欣慰的看了儿子两眼,悠悠吐出一口烟,似笑非笑道:“你爹我早就礼尚往来,借龙德水的手封锁了施家送货的水路,他们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朗月轩讶异,对朗斯年的雷厉风行生出佩服,但心底仍放心不下,“既然已给了他们下马威,谅他们一时之间也不会再寻衅滋事。我先去催工坊赶货,这样才能彻底解决麻烦。”

    朗斯年赞同的点点头,摆摆手让朗月轩离开。朗月轩一路计算着工人的进度,为确保能赶上交货日期,却在研磨室见工人将带有玫瑰残枝的花瓣倒入石臼,沾染进已磨好的花浆内。

    眼见花浆作废,极可能延误工期,朗月轩大怒,气势汹汹的走进花仓,寻到提供那篓花的顾海棠,见她还一脸神游天外,怒蹿心头,厉声道:“顾海棠,你把花瓣放下。出来!”

    顾海棠一愣,随即意识道了什么,抿唇看了眼手上的刺伤,连忙走到朗月轩面前。因施家卑鄙行径的连带责任,朗月轩本就火气上涌,此时再无忍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说教,“你把带刺的玫瑰残枝混进了挑好的花瓣里,污染了研磨中的花浆。这满满一缸花浆,全部作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顾海棠心神一震,紧紧捏着刺伤的手指,后悔不及,“对不起,我刚走神,一时疏忽戳了手指……”朗月轩无心续听,盯着顾海棠,心头忽然腾起一股失望,声色更冷,说了字字顿挫惊心的话:“你们从沐浴更衣,进入花仓的一刻,就应该抛开杂念,心无旁骛。要想心事就别进来!不要用任何事情当借口!你是对不起我吗?你是对不起这里所有的人!那么多人劳作付出的努力,就这样浪费;一缸花浆,几十斤的花瓣,是从数百斤玫瑰中精选而出,却因为你的疏忽毁之一旦,你对不起这天地的精华,你不配摸那些花!”

    顾海棠耳畔、脑海嗡鸣,狠狠用指甲捏着伤口裂开的手指,却感觉不到疼意,干涩又认真道:“对不起,请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朗月轩冷嗤道:“弥补?你拿什么弥补?”

    “朗少爷,龙莫婳小姐来了,说要找海棠姑娘!”门口传来尚师傅的声音。

    朗月轩听着倍觉烦躁,心知她是借着海棠的幌子,来见自己,摆摆手,示意其帮自己打发。

    可是能轻易被打发的就不是她龙莫婳了。她一直在门外等到工厂下班,搞得朗月轩觉得再不搭理就会内疚。但也正是这一次情非所愿的见面,让朗月轩得知了顾海棠工作失误的真正原因,也让他倍觉疼惜,听着龙莫婳对易小姐愤愤地批判,他心中有了计较。

    次日,他一身西装,气宇轩昂地走进圣约翰学校,一番激将言辞,终说服易主任与他一起去鸣锣巷,观察顾夏合的真实样子。

    顾夏合是个闲不住的孩子,除了看书自学,平日总喜欢与街巷里坊闲聊,有时也会帮忙做点事,到昆扬时间不久,口碑却出奇地好。此时,他刚好路过路边的水果铺,见老板吃力地从板车上运下一筐筐水果时腰一闪,差点歪倒,忙眼疾手快的帮他一把。

    水果老板朝着夏合感谢的笑道:“谢谢小伙……”话没说完,只见身后闪出一个调皮的小孩,飞快的拿了两个苹果转身就跑。水果老板大骂小偷,要去追。

    顾夏合却趁老板不注意,赶紧拿出钱放在一边的台上,再拉住水果店老板,“王叔,他给了钱啦,在那儿。”王叔看了看那钱,无奈摇头,道了一句:“嘿,你这孩子真是善心。”

    顾夏合朝着王叔淡淡一笑,便改了方向,朝着巷尾的僻静处去,却不知朗月轩与易主任都跟在身后,看到了方才的一幕,也随即听到他语重心长的教育那偷苹果小孩的字句。

    “是个品行优良的孩子。我确实不能只凭一面之词去判断。”易主任五味陈杂,喃喃自语着,似自检,也似说与朗月轩。说罢,他朝着顾夏合离去的方向大步流星。

    但这一次,朗月轩没有跟随。他知道,易主任的去意,也知道顾海棠今天被自己放了假,多半在家,顾及着她的性格,与平日对自己的态度,终究选择回避,况且真正的关心,何需讨要恩情。

    易主任果真敲开顾海棠的家门,在一家人惊讶的注视中,走到顾夏合面前,露出微笑,道:“我正式宣布,经过亲自走访,又有本市名绅朗月轩先生作保,顾夏合同学正式被圣约翰学校录取。望你好好学习,保持本真。”

    喜从天降,海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与弟弟拥抱在一起,又忙不迭地对易主任鞠躬。几句感言罢,顾海棠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向门外看,可见依旧是那旧墙砖,空巷子,眼中难掩失落。但失落之余,她又不禁神思飞驰,耳根染上微红,眉目间涌动温暖。

    她想起了昨日为弥补过失,晚间独自加班时,朗月轩在花仓,执意为她包扎受伤手指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指尖的温热、微锁的眉宇、认真的表情,一举一动都让她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