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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的神明来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

    张多福是个勤劳的小摊贩,但凡街上还有人往来,再冷他也会出摊。

    夜里,张吴氏看一眼外头的天色收了飘窗,泛黄的窗棂纸被毫无情面的凛冽寒风刮得“呼呼哒哒呼呼哒哒”作响。

    她帮张黎璎掖好被角,往炭盆里加了炭,忧心忡忡地说道:“瞧着像是要下雪,明日不出摊了吧?”

    张多福搓搓手:“哪能呢,再过几年黎璎便到了说亲的年龄了,我们可不得多多准备些嫁妆,免得她日后去婆家受欺负。”

    “这孩子一眨眼就快比我高了呢。”

    夫妻俩齐齐看向了熟睡中的张黎璎,目光和蔼温暖,不知为何,我有些羡慕小黎璎。

    夫妻二人话着家常,又提到了我。

    “这盏灯,都六年了还没有卖出去,搁家里罢了,免得你日日提来提去。”

    张多福长长叹一口气:“难为我日日提来提去,却始终未将之售出,我果真不太会挣钱,让你娘俩跟着我受苦了。”

    “相公何出此言,”张吴氏立即安慰他,“万物皆有缘法,你捡到此物是缘,你卖不出去此物也是缘,我们这日子也不是指望这琉璃灯过活的呀。”

    “那便放在家里不卖了罢,你瞧这灯亮了六年,竟未曾有一日灭过,不若我们一代代传下去,到了后辈可就真成了世代相传的宝物了。”

    张吴氏被他逗笑了:“照你这般说辞,这屋里头都是宝贝。”

    “非也非也,这屋里头只有一个宝贝。”

    “是何?”

    “宝贝,近在眼前。”

    张吴氏嗔他一眼,脸红了。

    啧,这贺黎生如此能说会道,怎地还未将我成功卖出去?

    “原以为这盏灯并非俗品,能卖个好价钱,头年将它捡回来时便该卖了。”张多福又开始后悔了,他摆摆头,“前天有位姑娘说是要买,这姑娘也是惨,钱被人偷了。我便想起来十一年前,在城隍庙里初见你那次……”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厢房去歇着了。

    而我的神识已经薄弱到无法听清里厢的任何动静了。

    外头的风倒是越来越大,像是要将张多福这一栋简陋的小屋连根拔起一般。

    照了这间小屋六年,墙壁上有几个洞木头上有多少条划痕我都一清二楚,如果我的命途是在此终结,可算得上寿终正寝?

    风声呼啸着,夜越来越深了。

    天色亮了,我又熬过了一夜。

    我现在动一动神识,都艰难得很。

    张吴氏送了张多福出门,到了门口,张多福又折转回来:“这盏灯,我先拿去,若是碰见前日那姑娘,指不定能卖出去。”

    听他说完这句话,我都有些累。

    张吴氏打算好了他要回来,已经提着我送到他手上:“你啊,倒不像是去卖这盏灯,倒像是和它处出了感情一般。”

    “娘子这话倒说对了,要是不将这琉璃盏往这摊子上摆一摆,我还真觉着缺了什么一般。”

    “那你提着吧,也能给你暖暖手。”

    张吴氏似乎又拿了蓑衣给他:“带着,若是下雪,你便早些回来。”

    天气冷的缘故,长街上的摊铺少了一半,行人也少了一半。

    摆了一上午摊,张多福什么也没有卖出去。

    他从包里掏出馒头来啃,啃到一半,天色阴沉,果真飘起了小雨。

    他毫不慌乱地一边卷起棉布打了一个结一边将我放到盒子里头,这才退到一处屋檐下,穿上蓑衣戴上了斗笠,等他拾掇完毕,青石板路已被细雨打成湿漉漉一片,雪花夹杂着雨点,轻柔而又冷冽地落下。

    各位摊贩争先收了摊,行人急匆匆地往回赶,家家户户开了门窗又前前后后地关上,有小孩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多时,雪落满长街,天地万物皆是白茫茫一片。

    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刻,张多福微微仰着头,颇有兴致地赏起雪景来。

    一街之隔的对面小巷口稀疏绽放着几株腊梅,白雪覆于其上,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截枯枝,又在末梢处透出朵朵明黄,清新隽雅。

    此景甚美,探花郎不由得吟起诗词:“缟衣仙子变新装,浅染春前一样黄。度不肯皎然争腊雪,只将孤艳付幽香。”(注1)

    他垂眼,大拇指无意地摩挲着中指上因为长期握笔而生出的厚茧,徐徐展开笑颜:“家去喽!”跟着提起脚边的包袱跑进了雪中。

    张多福,你感怀悲冬便感怀,可你竟就这样走了?你莫不是忘了还有本琉璃盏啊?说好的本琉璃盏是你家十代单传的宝物呢?

    他归心似箭,压根就没有回头望一眼。

    有人路过我时将盒子踢翻,盒子在石阶上滚了一遭,我便从盒子里颠了出来,落在了大道中央,一侧灯盏还没入了雪中。

    我竟要横尸街头,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凄凉天里。

    真叫本琉璃盏心酸。

    街上积雪渐深,灰色的透着一点蓝,分不清是向晚之故还是本就阴沉。

    躺在无人问津的大道中央,那种被遗忘的怅然不安愈来愈浓厚。

    神识里蓦然闪现出一条倒映着粼粼月光的长河,鲤鱼嬉游而过,无声打碎水中玉盘。冷清长街上,有谁回望了这一眼月色,从此,过往便消弭在了幽幽晚夜里。

    这个画面,很让我愁了一愁。

    残灯将息,许是神识即将消散,过往时日尽数涌上来。

    “小织,小织,听得到吗?是我。”是我拥有神识的第一天,书玉君在同我说话。

    话本被翻过一页又被扔了出去,是看话本看得有些不耐烦的书玉君。

    衣袂飘飞,是长身玉立穿着锦绣华服在我面前踱步的书玉君。

    浓墨滴在书桌上,是写故事写着写着便打盹的书玉君。

    “小织,我接下来打算写一写……”是想到一个话本段落便要同我分享的书玉君。

    书玉君,书玉君,都是书玉君。

    真想,真想再见我的神明最后一面啊。

    神识越来越昏沉,迷蒙中,一只白净的手在向我靠近,因了这俯身的动作,衣袖上移,露出一截戴着青田玉镯的纤细皓腕,玉镯碰到我侧翻的底座,发出一记清脆的撞击声。

    那只手将我从铺了一层厚雪的青石路上捡起,动作轻柔地拍掉了沾在我身上的雪。

    我并无触感,却莫名觉着她指尖的暖意通过灯柱袭入我的神识中,竟有了浑身舒坦之感?

    看来,本琉璃盏命不久矣唷。

    “小姐,家里灯盏多得是,仔细脏了手。”

    “不碍事。”

    在这冰天雪地里,这一声“不碍事”显得尤为婉转清澈。

    我费力地凝了凝神识,想要瞧一瞧是哪个好心人。

    少女玲珑的身段被笼在一件大红色兜帽斗篷里,里面的浅色百水裙若隐若现,犹如雪中一树红梅亭亭玉立。

    神识凝得十分费力,她的面容总算是变得有些清晰了,待看清的那一刻,本琉璃盏的神识瞬时凝固了。

    我的神识明明还未完全抽离,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空白。

    然而又不过一瞬,似乎有几十万年的星河记忆落于其中,像涨满了的河水被打开了闸门,无数的画面奔腾而过,画面越来越多地涌进来,撑得我的神识快要爆炸。

    前所未有的,难以描述的,混乱。

    又不过一瞬,这些星光点点般的记忆全部被吸走了,什么都没有剩下,我的神识仿佛被清空,好像这几千年我从未苏醒过。

    她是谁?

    是因为她的出现,我才这般难受,还是因为这是神识涣散之兆?

    “小姐,小姐……”少女身旁的丫鬟忽地瞪大了双眼攥着女子的斗篷,像是见着了什么惊为天人的画面。

    路边的三两行人亦发出阵阵惊叹。

    “嘭”,一声闷响,从几尺开外传来。

    雪地里陷入一只宝方盒,很眼熟的宝方盒。

    我的神识倏地一跳,只剩下一点蓝色焰心的火焰倏地一窜。

    这个感觉,这个感觉,是的,没错,是我的神明,书玉君来了。

    、、、

    注1:引用自郑刚中《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