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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祸起
    明远回家一说今日之事,父母惊喜之后却是不知所措,母亲捏着一块抹布揉来揉去,“远哥儿,咱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件整料子衣裳都没有,最近还是多亏了明家老爷赏赐,才不至于像村里人一样卖儿鬻女……咱们跟人家那是天上地下的,哪敢攀这个亲?就算咱们逃难以前,在北边儿的时候,祖上也曾阔过,可现在到底就是住棚户的北佬,比不得……那说书的先生都说,齐大非偶,那故事我也听的明白,这攀亲戚跟结亲是一个道理,穷苦人家充什么大户亲戚,我看你日后还是就在家老实干活,少与人家公子少爷们厮混了。在外头混的心都野了,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待明远说话,二姐先瘪了嘴,“娘,又不是咱们上赶着攀这富贵亲戚,是人家看咱们远哥儿念书念得好,主动要认的。”

    周氏拿指头尖点着女儿额头,“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趁我买了新线,赶紧把你那几件衣裳绣好,等三丫能拾柴了,我就打发你嫁人去。”

    “说远哥儿就说远哥儿,扯我干什么!”二姐一摔手上线框,气鼓鼓出去,“我才不嫁人!”

    一直蹲在墙角嚼烟叶子的明桥忽然起身,也要出去。

    “当家的,你干什么去!”

    “广济寺有些活做。”明桥吐了烟叶子,头也不回,“下了工再进山抓几只野鸡。马上就是节气,明家指不定要送东西来,既是干支亲戚,多少咱也得回礼,值钱不值钱的,都是咱们的礼数。”

    周氏急忙追出去,“真要认这门亲?”

    “我不懂,既然府上都说远哥儿书念得好,那必定是好。咱们别耽误了孩子前程。”

    明桥拿着家伙事儿出门去,周氏无奈叹气,瞥一眼闹别扭的女儿,再看看不说话的儿子,“行吧,你们想怎样便怎样吧,咱们妇道人家,管不上。我把这两天新下的鸡蛋收了,你去给学堂先生送去,咱们连束脩都没送,白听人家的讲,你爹说得对,多少也算一点心意。”

    明远笑着跳过去给母亲按按肩膀,“娘亲放心,儿子晓事。人家给脸面,咱们接着就是了,也不占他便宜,也不出去招摇,没事的。”

    接过鸡蛋盘子便取了一个出来,“给那俩小东西留一个吃吧。”

    不等母亲啰嗦,便飞快跑走了。

    ·

    “先生!”

    今儿没课,明远见堂屋门开着,便自己进去了,一脚进门,便看见侯婴对他吹胡子瞪眼,僵在当场,另一只脚是该迈还是不该迈。

    “有些人别看读的道德文章,充作饱学鸿儒,谁知道私底下能做出什么事来呢。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老树枯皮,脸皴蜡黄指如砂,人家十四五岁的黄花姑娘,也好意思老牛吃嫩草。还说自己是好心收留,当自己是圣人呢!跟你没关系?跟你没关系你能有这个好心!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做这样好事,我怎么没见别人出门上街就捡个水灵灵的姑娘回来,还带着身子!”

    侯婴眼睛嘴巴皱到一起直往后趔,连珠炮一样的冷嘲热讽顺着中门源源不断,不愧是“鸿儒”家的夫人,说了那么多竟然一个脏字没有。明远吐吐舌头,就要开溜,侯婴哪能放走了罪魁祸首,扬声招呼:“远哥儿,你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里头声音立马熄了,干练主妇掀帘子出来,是侯婴夫人崔氏,见了明远满面笑容,“远哥儿来啦,快进来坐。”

    “师娘。”明远笑嘻嘻见了礼,按说他也不是入室弟子,该尊称夫人,但他时常进来洒扫做活,与侯婴一家都相熟,崔氏爱他聪慧俊秀,常常留下一道用饭,便叫的近些,“我娘说鸡蛋新鲜,叫我给您送来尝尝,不值钱,就是自家喂的鸡,吃着放心。”

    “替我谢谢令堂,总是这样客气。”崔氏接过鸡蛋,客套了一番,正要拿进厨房去。

    “娘亲!娘亲!我打听过了,那碧玉跟我爹真的没关系!”正说着一个梳着双抓髻的童子跳进来,急吼吼嚷,声音清脆明亮的很。一冲进来见到外人,急忙收了声。

    明远摸摸鼻子,侧身一礼,他当然认得,侯婴没有子息,膝下只此一女,不大拘束,时常作男孩打扮在外厮耍,偶尔甚至混进他们课堂听讲,年纪与他相差无几,也算是师妹。

    侯姑娘一溜烟打帘子入了后堂。

    明远偷眼看侯婴,侯婴正瞪着他。

    “咳咳。”明远清清嗓子,硬着头皮解释,“师娘,这事您可错怪先生。他的确是菩萨心肠助人为乐来着。那女孩受了纨绔公子的骗,没得办法,绝望之中跳了河,正赶上我俩经过,还是我下水给救上来的。实在看她可怜啊,为了给她一条生路,先生才将人留下的。”

    “远哥儿,你是老实孩子,莫得替他打掩护,这话可是真的?”崔氏脸色略微好看了些,还不放心。

    “千真万确,明家府君也知道这事的,称赞先生宅心仁厚呢,前几日不是还打发人来送过东西。”

    “噢,我记得那几套瓷器,怪不得呢。”崔氏横了侯婴一眼,可算挂了笑。

    “先生什么人,您还不清楚么。他要是那样胡来的人,您能抛家舍业跟着他浪迹山林吗?”明远笑着圆场,心里直乐。他这位先生,学问一等一的厉害,在学生面前从来端严方正不假辞色,就是十分惧内,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荒凉,也从来没有纳妾的念头,连明家几次三番送的婢女仆妇都推辞了。

    明远和明烨曾经偷偷窃语,被抓了个正着,侯婴十分义正辞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夫人抛下富贵随我游离江湖,有上古君子之风,身为男子,我岂能相负?”

    二小唯唯,私下偷笑。

    崔氏的脸如同六月天,刚发过脾气,又言笑晏晏,“既然来了,就一快用饭吧。”

    明远帮忙布置几案,“这些杂事怎么不见那婢女帮忙?”

    侯婴在身后朝夫人努嘴,崔氏爽利的解释,“噢,她有了身子,又着了风寒,我就让她歇着去了,不管怎样,好歹是两条人命,”又瞪了一眼侯婴,“既在我手里,总得看顾好了不是。”

    刀子嘴豆腐心。明远忍不住笑,“您真是菩萨娘娘转世,比先生还要宅心仁厚。”

    侯婴皱眉,“那观世音菩萨不是道家慈航真人化来,怎么变成了女身?”

    “这个……我看广济寺塑的好像是像个男的,街上有些小庙又是女的,我也没摸……咳,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娘说是娘娘,我就当他是女的了。”

    侯姑娘没有避嫌,与他们一道用饭,听他说话,已经红了脸,娥眉竖立,崔氏急忙止住他们,给侯婴布菜,“吃饭就吃饭,你啰嗦那些做什么,你又不上庙里去。”

    “我……”侯婴欲辩又止,转向明远,“你最近好生风光,可是十分得意呀?”

    “学生不敢。”明远偷偷抬眼,“都是在您书里看来的,半懂不懂,逼到那份上,只得胡乱卖弄。您罚我吧。”

    “罚你?现在人人见我都道一声教导有方,我一把年纪倒是沾你们的光。你自己知道是胡乱卖弄就好,读书做学问,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这点风光就心满意足,还是早些回家吧。”

    “学生不敢!”明远急忙磕头下拜。他这两天受赏受夸,不知不觉的确生出了骄矜之心,颇觉自己学有小成,突然被侯婴说破,自省一番,不由汗如雨下。

    “不敢就好。”侯婴哼了一声,脸上冷峻之色退了,又泛上些笑意。学生有出息,他心里还是得意的,只不过可不能叫明远看见。

    明远规规矩矩行了礼,又想起一事,“明府君说文会时您这也送了帖子,您怎么不去呢?”

    “我天性冷峻,不喜欢这种喧闹无聊场合,不行吗?”

    “……行。”

    “行了,操心好你自己的事吧。明府君让管家传了话来,叫你明天去马场挑一匹马,以后跟明烨一起学骑射。我那匹老马不合适,你偷偷骑过一两次,应该知道。”

    明远龇牙咧嘴急忙正襟危坐。

    “倒不必装的这样乖巧。”侯婴哂笑,“明府君说的是正理,骑射在六艺之中,尔等进学,不能只会读书舞剑,要兼学文武才是。”

    ·

    第二日一大早明远就跟着明烨到了马场。

    虽然各家都养着不少马,但这里是县中公厩,是几大家联合开的,将适龄的马都养在这里,请了武师,专门教子弟骑射。

    “快来,给你看黑将军。”明烨拽着明远去看他心头好。黑将军是厩中最漂亮健壮的,腿长膘厚,聪明亲人,最爱吃苹果,明烨常常投喂它。厩中却空空如也。

    “黑将军呢?”

    养马奴隶赶紧答话,“一大早就被刘公子骑走了。”

    “什么?去哪了?”

    “小人也不知道。”

    明烨脸色难看,这公厩是教学专用,场地极大,圈了半座山头,骑射演练都在内里,除非师傅特别带着,一般不许将马骑出去。这刘彪好大的威风。

    明烨也不好为小事计较,重新去挑马,“赤兔呢?”

    “刘府二公子骑了去。”

    “红缨也被他们骑走了?!”

    “三公子英明。”

    “英明个屁!”明烨跺脚,“这是我家的马!”

    “小人跟刘大公子说了,他说,他说既然在这,就是公家的马,谁都能骑。”

    “那他不知道马不许出场吗?”

    “他自然知道,可您知道,他老人家要走,小人们谁敢拦着呀。”

    发现厩中好马都被刘彪带人骑走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孱弱的在棚里吃草。明烨气不打一处来,“他好大的胆子!走!回府!今儿不学了!”

    “三公子!三公子!我再给您挑挑!您可千万不能跟府君说……”

    养马的奴仆一路跑着追出来哀求。

    “废物!”明烨踢开他们,明远不好说什么,匆匆看一眼就跟着走了。才刚出门,却见明烨的小厮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后头还跟着几个穿的破破烂烂的乡下孩子,“烨哥儿!出事了!”

    “家里怎么了?”

    “不是,不是咱家出事了,是棚户那边出事了……”

    “棚户出事你急着跟我说什么。”

    明烨无语,明远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明远带着一群孩子跑回去的时候,村子外缘一排北佬住的棚屋都被打砸成废墟了,屋顶上的茅草被扯了下来,鸡棚砸的稀烂,锅灶掀翻了,大大小小的哭声汇流城河,此起彼伏。

    明远扯着四岁的弟弟,“谁干的!”

    光着屁股的孩子哭得满脸黑道道,哭哭啼啼说不知道。

    邻居家的媳妇恼火地唾了一口,“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些地痞恶少!啊,说,我们是北边来的奸细,要偷了情报送给胡人,这还算好的,他们拿着火把呢,说要一把火把咱们房子都烧了呢!”

    柱子咬着牙恨恨说道:“要我说,烧了才好,这值当什么,我看这风一吹,把村里都烧了才好!”

    “远哥儿!你快来!你爹被人打了!”一片忙乱咒骂中,又有人来拉扯他。

    “怎么回事?”

    “你爹听说了这事,气的不行,就去找他们理论,那些恶少哪理会他啊,直接骑着马撞上去,你爹就被撞倒了,我刚看他们抬了人回来呢,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是生是死。

    明远脸色惨白,拼命往村口跑,果然迎上几个人推着个独轮车,他老爹明桥就在上面躺着。面色如金,出的气比进的气多。

    “爹爹!”

    明远扑上去,被大人拉开,纵是明远,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明桥是木讷人,永远在干活,从不惹事生非。邻居有事,说一声就来了,从不推辞,因此很受大家信赖。虽然流落到南方当个长工,但他始终记得祖上也曾是大族,比现在县里这支明家不遑多让,因此始终教育儿女们要懂礼数、要守德行、要识字,再穷也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明桥身份再卑贱不过,与当年武帝相比如同蝼蚁争辉日月,但对于儿女的爱护教养之心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个老实庄稼人,如今气息奄奄躺在被砸碎的棚子里。

    明远擦干了眼泪,从自己早先在山上采的草药里挑了几样叫娘亲和姐姐熬了给父亲喝下去,自己向族学跑去。

    “先生救我!”

    侯婴被他急急请来,看过伤势,明老爹被马踩断了腿,胸下腹也有青肿,便又开了一张方子,熬成膏药外敷,吩咐明远找了些平直的木材树枝,将断了的腿骨接上,拿夹板夹了。

    “可知道行凶者是谁?”

    “还能有谁。”明远抹了抹眼睛,已经冷静下来,“我近来将刘彪得罪的不轻。”

    刘彪的事,侯婴也听说过,看看这豁着大窟窿的草棚,本就一贫如洗,经过这一遭,就算没有内伤,男劳力也几个月不能干活,这贫寒家庭,五个孩子,要怎么过活呢。世道如此,侯婴一声叹息,叫了明远出来,给了他几个钱。

    “先生,您能来救我爹爹已经是莫大的恩德,我怎么能拿您的钱。”明远坚决不肯收。

    “收着吧,我知道你平时也攒了几个钱,但家里有伤号,将养买药都得花钱。你也别多想了,让你爹好好休养,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侯婴嘱咐,“世道如此,小门小户怎么和世家大族对抗,你千万不要冲动,害了自己性命。”

    明远抬头看着他,双目明亮,如两盏星辰,“穷人就要被白白糟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