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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后会难期
    桃溪和柳岸在逍遥涧的竹屋里来回奔波一刻不停,菏山道人恰好云游归来,当时只瞧了一眼就当先说要替关山看看,冯笑的伤势便交由冯静处理。

    两个小僮打水、烧水、采药、煎药,好像这一天的功夫就把这辈子的活都忙完了,甚至都没有时间看看血人似的冯三公子究竟伤成了什么样。

    第二天,刚能下地走动的戚筱凤也来帮忙,唐立揽过所有力气活,让两个小僮稍稍喘了口气。

    他们偷偷跑到房门外张望,屋子里冯静在满身伤痕的冯笑身上施针疗伤,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治好所有人她才能心安。

    过了会儿,她半伏在一旁的桌案上小憩,忽听得屋外有几声脚步不进门又徘徊不肯去,她无奈起身,开门一看却是逍遥涧的两个小僮。

    “想进来便进来吧。”她淡淡说道,把门完全推开后又坐了回去。

    柳岸进门朝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桃溪则当先欢快地跳进去,二人趴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探头看着冯笑。

    他瘦了不少,如今真就像个病人一样躺卧着一动不动,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可眉宇间仍留着一抹飞扬跋扈之姿。

    桃溪像是宽慰她说:“公子肯定没事。”

    “你懂医术?”冯静怕自己睡着,便顺着这话懒懒问道。

    “只学了点皮毛中的皮毛,不过我看公子这样应该能挺过去。”

    “应该吧。”冯静支着脑袋看向这个已经不是自己三哥的人。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之淋雨受寒,更遭重重打击,真要一命呜呼她都不觉得奇怪,好在他并无垂死之相,命的确是硬的。

    大约是三哥的执念还在,定然不会就此撒手,就算是为那个戚筱凤,他也绝闭不上眼。

    桃溪又看了两眼嘟哝道:“一样伤这么重,关大哥倒先下地走动了。”

    “什么?!”

    进门来始终沉默的柳岸扯了扯桃溪的袖子,他忙说:“啊?没有没有,我胡言乱语呢。”

    “伤重?是那老道长说的?”

    “没、没,师父什么都没说。”

    “到底怎么回事!”她双眼瞪大,两手一撑猛得站起来,快到自己都眼冒金星险些摔倒。

    这两日那白胡子老道始终闭门不出,也不曾提起关山的伤,难不成,难不成……

    桃溪完全被她凶悍的气势吓到,退了两步便脱口全交待了:“关大哥……他,他叫我们不要说的,他怕你分心伤神。”

    这话让冯静更加气急,她走来走去地跺着脚怒骂:“他是傻子吗,什么分心伤神。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桃溪连忙说:“他在帮着煎药呢。”

    冯静不假思索就冲了出去,门一甩算是把两个小僮留在房间替她看着冯笑。

    她径直风风火火跑到厨房,临近时,脚步不由在门口缓缓止住了。

    她一点一点靠近门边,他却浑然不觉。

    关山背对门口,坐在和身形全然不符的小凳上,样子略显滑稽,手里的扇子“哗啦哗啦”扇着药炉,看上去不怎么认真,但也不像在偷懒。

    他伸了伸腿调整了一下别扭的姿势,余光顺势瞄到了门口的人。

    “你怎么来……”

    不等他说完冯静就急切地抓上他衣襟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啊,你看我这不好好的。”

    他笑得同平时一样,两臂舒展,的确还是那副怠惰的样子。冯静不信,拉过他手臂执意要为他诊脉,关山面色一沉躲闪了几次,最后索性把手收至背后去,他嘿嘿笑起来:“都说没事了,老神仙既肯放我出来还能有什么事。”

    冯静将信将疑,关山便扯开话题问她:“阿澈如何了?你不去看着?”

    “没有大碍了,好生养着就没有性命之忧。”

    “那我放心了。”

    “我没想到你们原来……”冯静说着拿起角落里的另一个小凳子坐在了药炉前。

    关山也坐下,手里草编的蒲扇摇啊摇,吹起炉中火星飞腾:“我也没想到,十年不见,他比小时候更让人不省心了。”

    “嗯。”冯静恹恹地应了一声就不言语了。

    关山觉得不对劲,低头细看她,瘦俏的面容神色暗淡,两眼低垂神思倦怠。他把凳子搬近了些,伸手将她的脑袋轻按在自己肩上:“睡会儿吧。”

    “不行。”她马上强撑着睁大眼,指指炉子说,“等这一炉煎完再说。”

    “那……咱俩说会儿话。”

    “好。”

    炉前的二人忽然相对无言,本是关山挑起的话头,可他现在却没来由地沉默了,他似难以启齿,只盯着噼啪作响的柴火不知从何说起。

    冯静觉得奇怪,抬头去看他,刚想问句什么,他突然转过脸来,低头凑近她的面颊。

    苦涩的药味徐徐飘散,炉中橙红的火星还在不断跃动,跳上壶底,跳出火团,再落到地面,随风熄灭。

    他吻着她的唇就像他自身一样磊落坦荡、直白刚强,唯独在她身上生出丝丝不相称的温柔,她惊讶又惊喜,紧闭着眼感受他的气息,暖得就像冬日阳光,慷慨晒过衣裳、被子和一切柔软的东西。

    此时才让她真正觉得尘埃落定,前夜的恐惧、纠结、难过全都随着满室的药香弥散而去,斗室外阳光洒入一层淡金,氤氲出一个缠绵的梦。

    直至炉子上碍事地传来响动,药壶的盖子“扑通通”蹦个不停,冒出滚滚烟气,关山低声笑道:“药煎好了。”

    她说:“再等会儿也没事。”

    他摇头:“烧干了可不好。”

    “管它呢。”

    二人笑了笑,冯静扯住他的衣领追上去,他故意问道:“你不困了?”

    冯静听这话突然涨红了脸,竟越想越觉得难堪,她推开他,一下子起身跑到门口,牙尖嘴利地说道:“我哪有命觉得困,到底是谁点的火?药都好了,我还要趁热给三哥送去!”

    关山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引出一阵急咳,他手心覆在嘴上别过身去边咳边笑,冯静又羞又窘,抬腿跨过门槛自己去收拾炉上的药壶。

    她心里想着方才的事,一着急,手被蹿动的火焰烫了一下,关山忙过去相帮,抓起她的手细看,冯静马上抽回来没好气的说:“都怪你。”

    “好好好,我的错,我来把药送过去,你歇会儿吧。”

    冯静不语,只道是默认了,她同关山并肩走出来,本想一同去冯笑那里,却被他拦住了,非逼着自己去睡上一觉。

    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放松令困意排山倒海的袭来,她掩面打了个哈欠,眼角扫过一个不自然的色彩。才一抬手便愣住了。

    手背上莫名沾了一团暗红色的血迹,她敢肯定并不是冯笑身上的,也绝不是自己。

    干涸的血渍在翠树环绕、终年常绿的逍遥涧内尤为刺目和突兀,她的所有困倦在这一瞬烟消云散,一股巨大的痛楚掠过心头漫进四肢百骸,她踉跄几步,只得稳住身体缓步前行。

    她要去的不是桃溪柳岸安排好的房间,而是去找那个始终没有同她言语过一句的老神仙,那个为关山治伤的菏山道人。

    冯静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门外,本以为轻易敲不开的门却马上打开了。

    菏山道人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和蔼地邀请她进屋坐下,忙活了一阵亲自给她奉了杯茶。

    她想狠狠质问这牛鼻子究竟替关山治了些什么,到底会不会医术,可当她敲开门时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冯静端坐在椅子上,捧起杯盏抿了一口,苦涩不知其味。

    她忽然就滚下泪来,一串一串散落在杯子里,滴在茶汤中。

    眼前的老人胡子雪白,连垂下的长眉都是白的,慈眉善目、春风和气,这仙人般的老道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破。

    她其实早有预感,关山挨了冯崧乔那一掌,怎么可能还安然无恙……

    菏山道人笑笑,对她说:“小姑娘,人事已尽过了,剩下的便听从天命吧。”

    “凭什么……”她含泪,骂得怒目切齿,“凭什么只许我听天命!”

    “他自己尚且无悔,你又何苦怨恨呢。”

    冯静把脸埋在掌心里,双肩耸动颤抖,她没在旁人面前哭过,哭得撕心裂肺,狼狈不堪。

    菏山道人只为她再倒了杯茶,世间自有太多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执念悬心,苦痛纠葛。

    冯静躲在这间竹屋里不敢出去,外面艳阳高照化不开她内心冰凉,双飞鸟雀的啁啾鸣叫也变得格外刺耳。

    她只把此处当三界之外,九重天上,好给她片刻安宁与释放。

    老道默默坐到一边自斟自饮,无喜无悲,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还是递去一杯热茶,淡淡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现在最浪费不得的就是时间。”

    她抬袖抹去所有泪,仰头如喝酒般喝完这一杯茶,福身道了句谢便推门而出,来去匆匆。

    白眉老道看着她的背影只长吁一声无奈叹息。

    逍遥涧的最南面的峰顶上有一座六角亭,三面环山一面临空,崎岖幽静,遗世独立。

    关山坐在亭中看夕阳西下,亭下火烧般的云海翻涌变幻,瑰丽多姿。

    他对远远走来,静坐在他身边的人说:“这风景比起天台还是差了些,是不是?”

    身旁的人不接他的话,只是生气地责备道:“内伤这么重还不修养,非要跑这地方来吹风,你想干什么,不要命早说啊,当初我就真不该救你!”

    关山同样不接这话,反去怪起旁人:“那老神仙嘴巴好大,我让他别告诉你的。”

    “那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瞒到死……”

    “你就没考虑过我吗!”

    “我就是怕你难过,我不希望这样。”他低垂着头,有些失神。

    冯静皱眉看向他,眼中有爱、有恨、有不舍、有挽留,却只是愤然骂他:“不告诉我我就不会难过了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他笑笑,双臂交叠在脑后,懒散又洒脱:“即使是最后一天,我也想过和平常一样日子。”

    “那多没劲。”

    “不会。”他勾起她的手笑道,“至少有你在。”

    他的手这样凉,凉到她心间也起了一层霜,冯静靠在他身上,试图给予他些许暖意,她幽幽说道:“我运气可真差。”

    “不及我差。”

    “那是没得比。”她笑起来。

    “我也有运气好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缓慢温柔,“譬如现在,譬如,遇到你。”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斜眼嘲弄起他:“你别学我三哥,说这种哄女孩子的酸话。”

    “好冤枉,分明是真心话。”

    她点点头,笑眼看他,两眼直勾勾盯着好似怎么也看不够,关山便任她去看,任由她指尖拂过他脸上的轮廓,一遍又一遍。

    日月轮转,星辰乍现,红色云雾化作一团散不开的白纱,如少女的披帛缠绕在山腰间。

    冯静坐起来转而去看天上的星,像银色的沙砾不慎散落在广袤无边的天空,关山反过来靠在她肩上,拉起她的手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说:“我以后就化作启明,天天晚上盯着你。”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是那颗?”冯静挺起身好让他靠得舒服些。

    “我就是知道,你若睡不着了、没劲了、难过了就看看我,和我说说话。”

    “天上一定很好玩,你到时哪还会记得我。”

    关山笑笑,却叹息起来:“哎,你懂什么,天上有什么好。”

    “那哪里好?”

    “这里。”

    六角亭拂来一阵深秋寒风,令二人不由紧了紧衣领,四周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窃窃私语,只是不知天上仙人是否听得到,若听到又抑或能动容片刻。

    关山觉得有些冷,不禁又咳了几声,他垂眼看了看,藏起染血的手心,嬉皮笑脸地说:“阿悄,你凶我的样子其实……特别可爱……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冯静挤出一丝笑来:“是我欠你的,所以这辈子要还债,要受这样的苦。”

    “是我不好。”

    “我又不计较。”她说着抚摸他的鬓发,侧头靠上他的头顶。

    他喃喃道:“阿悄,我有些累了,让我睡会儿吧。”

    冯静“嗯”了一句,声音已然哽咽。

    “阿悄,对不起……我等不到你十五岁了……”关山冰凉的手紧握了握她,她还是笑着说:“我又不计较。”

    她是不计较,又哪里舍得同他计较,若计较便狠心不去认识他,不去救他,也不去做一切的一切,可她已经为他把魂魄都丢掉了,又怎能不一顾三回头……

    他像是睡着了静静靠在她肩头,那些细碎的话语飘忽飞散在了三清山冷得人心发凉的秋风里。桎梏和枷锁已解开,他可以随风去,可以化星辰,却独独留她一人在这孤零零的六角亭里流完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从此,关山迢递,后会难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