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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归去来兮
    仲春快到结尾时,山上该开的花全开了,该谢的却未来得及谢,还有待开的、冒尖的、抽芽的,一山花草枝叶争奇斗艳,忙不迭地全都鲜活了。

    檐下的护花铃叮当作响,风吹玉振,泠泠之声传入耳中,桃花簇拥的亭下斜卧着一个身影,他方从睡梦中醒来,不紧不慢地拿下倒扣在脸上的书本,露出一双惺忪睡眼和一张风流韵致的脸。

    春风不经意掠过枝头初绽的花瓣,带下几抹胭脂粉,飘忽飞旋着落在他牙白底色绣金丝纹饰的衣服上,又落了几片坠入一杯温茶中,晃悠悠随小小的水波摆动起来,别有一番逸趣。

    他并不拂去肩头落花,只悠然持杯,垂头看去不由低眉浅笑,他抿了口茶舒展一下手脚,举目四望,远山近水,春和景明,天高云淡,层林叠翠。他倚在亭子的横栏上久久凝望,春风拂过,襟飘带舞,颀长挺拔的身姿竟像要融进山水里,化作一副画。

    忽然,他眉目间的几分笑意带上了一丝恣意放浪,像在与这美景对话般举杯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话音才落,随着几声的脚步远远传来一个声音把话接了下去:“我见亦如是。”

    他回头,眼眸变得温柔可亲,冲来者招了招手:“小凤。”

    戚筱凤走到他身旁坐下,瞥见小几上除了白瓷茶具还有关山最后留给他的信。

    这半年多来,他已看过无数遍,薄薄的纸上有了数不清的细小褶皱。

    “你怎么练得这样认真,倒显得我疏懒了。”他用指腹擦去她额头淌下的汗珠,给她递了杯茶。

    戚筱凤喝了半盏,抹抹鬓角说:“我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说好并肩的,怎么能拖后腿?你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就先不要折腾了。”

    他明亮的眸子赞赏地打量着她,刚要揽上她肩头却突然被推开。

    “对了!”她站起身从腰带一侧掏出张窄窄的字条递到他眼前,“阿悄来信了,她在天台山,和二哥时常联系,说二哥给她捎了信,身体应是大好了,冯家那里还没有动静,暂时应该不会对你不利。”

    他低眉瞥了一眼字条,没有拿过来看,只是淡淡说道:“二哥伤愈之前他无心对付我。”

    “二哥他……为何不直接同你联系?”戚筱凤看了看他,颇为小心翼翼地问。

    他起身避开她的目光,话语中毫无波澜:“他知我心有芥蒂,我也没办法好好面对他,二哥是真心为我,也是真心为冯氏一族。”

    戚筱凤不语,她思绪飘忽,回想起半年前的变故,他们都从高高在上的地位跌落至人人得而诛之的境地,真想一场梦。她垂首看向杯中扭曲的水和自己映在水上颤动的双眸,幽幽说道:“当年那个敲开三尺水榭大门的卢廷昀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

    “所以十年前如此惨烈的血案,官府不是查不出而是不去查,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他抿了口茶,伏在亭栏上恣意大笑,笑得戚筱凤心中苦涩不堪,她伸手想拉他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握住了,他挺身长叹,望向遥遥远山慨然笑道:“原来我们从十年前就已经纠缠在一起了,还真是……命里的造化。”

    她沉默中握紧了冯笑的手,指尖均是微凉。

    正在此时,回眸间远远看见桃溪快步走来,边走边招手说:“公子公子!唐公子传信儿来了,说马已经备好了,随时都能动身。”

    他笑笑,缓缓拿过案头的信小心叠好放入襟中,回头看了眼秀丽多姿的三清山,如作别般呢喃道:“该上路了。”

    春风携着暖意自山中穿梭而来,今日是个好天,晨间的阳光明媚和煦,落在众人肩头漾出一股暖流。

    桃溪和柳岸一路送他们到山脚下的凉亭,临分别时,桃溪哭丧着脸抱紧包袱迟迟不肯交给他们:“住了大半年怎么说走就走,再住上几天多准备准备也好啊。”

    柳岸也一改平日“小大人”似的老成谦恭,点头附和道:“桃溪说的有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是啊是啊。”桃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看就要落泪,“关大哥不在了,冯姑娘也下山了,你们一走逍遥涧又冷冷清清的。”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他左右手分别揽住他们耐心宽慰。

    桃溪转头扑到他怀中嗫嚅道:“师父云游前说,冯公子一觉醒来就不再是冯公子了,他姓郑名澈,人不同,走的路不同,心境也不同了,我们不能拦着也不能多问,可我就是忍不住。”他抹抹眼泪小声说,“下次再见,公子不会满身是伤了吧?”

    他仰头想了想,故弄玄虚道:“嗯……也许吧。”

    “不行不行。”桃溪的圆脸绷住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从兜里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塞到包袱里,“我拿了好多伤药,你们路上带着!”

    “哈哈哈哈!”冯笑见状开怀大笑,揉了揉二人的脑袋,他转头朝戚筱凤点点头,又向远处的唐立说道:“走吧!”

    唐立牵着两匹马过来,他独坐一骑,冯笑则和戚筱凤同乘一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们回去吧,老道回来了替我谢谢他,逍遥涧的恩情没齿难忘!”他在马上朝两个小僮挥挥手,随即马蹄飞扬,绝尘而去。

    桃溪和柳岸又忍不住跟出去几步,直到两匹马越跑越远消失在林中,他们仍站在亭下遥望。

    “公子会去报仇吗?”

    “我也看不明白。”

    “哎……”

    出了三清山,冯笑坐在马上看四周的景致,神色悦然,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他还同以前一样唇边挂着浅笑,不疾不徐地策马走在前头。

    戚筱凤坐在他身前,回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背靠在他胸口问道:“你好像心情不错。”

    “难不成你希望我整天哭哭啼啼?”他笑了两声,愉悦地打马加快了步子。

    她仰头看雁过无痕、云卷云舒,想到半年前恍如一场大梦:“才没有,我喜欢现在这样。”

    “我也喜欢。”

    “可你还是要去青州。”戚筱凤话语里带着一丝苛责,令揽住她的手臂没来由一僵。

    他说:“我总要回家的。”

    “我知道。”戚筱凤低下头,在逍遥涧的这段日子仿佛脱离了尘世,只剩下他们二人逍遥人间,谈天说地、斗转星移,不用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更默契的都不提起过去。其实他早就想回青州,反而是她一直贪恋这样的无忧,一拖再拖。

    她实在是怕再有什么变故。

    去青州的路他们走的并不急,甚至会沿途看看大好河山,尝尝人间至味,故而待三人踏上青州时已过去了一个月。

    三尺水榭不似寻常显贵造在城中,而是建在郊外依山傍水处,他还依稀记得回家的路,但走到此处时早已物是人非。

    临近归家,他却走的愈发缓慢,并非近乡情怯,而是总害怕旧事重提。

    门口的匾额斜挂在头顶摇摇欲坠,上面的字迹已被风雨摧残得模糊难辨。大门无需去推动,已然破败地倒下了半扇。

    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但在十年前的那晚就褪却了所有颜色,朱漆不再,砖瓦暗淡,琉璃失色。这个曾经称作“家”的地方如同一座硕大的墓碑,埋葬了无数人,沉睡般永远静静伫立在此。

    他一言不发的走过一个个台阶,一道道门槛,伸手挥去斜挂的蛛网,停在了荒草丛生的倾颓院落里。

    地上的血迹早已冲刷不见,或者是渗入地下化作养料滋养了脚下肆意生长的杂草。

    他出奇的平静,他用醒来后的半年时间不断重复那段回忆,磨砺到自己不再因此失去理智,仇恨和伤痛钻入血肉、刻骨铭心,更能让他清醒地走向以后的路。

    他迈步朝院后的屋子走去,门虚掩着,他依稀记得当初自己是带着密室中的那把剑出来的,可它却始终下落不明。

    他凭回忆准确无误地挪开那块厚厚的地砖,上面覆满的灰尘飞散开不由令他呛了几下,戚筱凤伸过手来帮他,她笑了笑,像阳光驱散阴霾,使他的心安宁了片刻。

    地下昏暗的空间再次展现,他面色如常却心有余悸,手心不禁渗出一层薄汗。

    走下阶梯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中,唐立点上火照亮了四周,阶梯上蔓延过的血迹竟还残存着,但早已暗沉发黑,被苔藓和缝隙中的杂草遮掩大半。

    斗室内除了呛人的霉腐味和原先的摆设便再无其他。

    “会不会被他带去冯家偷偷藏起来了?”戚筱凤知道他在找关山信中提到的九全剑不由问道。

    “不会,这样显眼的东西若示众便是昭然若揭,但藏匿起来又同废铁何异?”

    “那怎么办?”

    “算了,我们先去祠堂。”他转身拉着戚筱凤走出暗室,熟门熟路地前往郑氏祠堂。

    那里同样是荒废倾颓的模样,蛛网层叠交织,满目灰尘。可一脚踏进门后,他们同时一怔。

    周遭破败不堪,唯独祠堂正中,威严肃穆,只有薄薄一层纤尘。而桌案上竟放满了数不清的牌位,密密麻麻、紧紧相依,但却井然有序,放不下的那些又左右分列在另外两张桌上,同样郑重地供奉在祠堂中间,挤满了半间屋子,震人心魄。

    戚筱凤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她看向冯笑,心头不由一紧。

    他剑眉深锁,步履沉重地走至桌前,随手拿起一块细看,简陋的木牌上是用刀刻的字迹,一笔一划、刚劲有力,他认得这个字迹。

    “呀!”戚筱凤看到侧边一块不起眼的牌位不由低呼一声,冯笑走过去,看到上面写的果真是自己的名字:“他肯定以为我也死了。”

    “别放上面了,晦气。”戚筱凤说着迅速从案上取了下来。

    “不。”他夺过来又重新放回去,“我还怕什么晦气,放着吧,就当陪陪他们,反正我死后也是这样,没什么区别。”

    他抚过上头一排排没有温度的名字,他们都是他的至亲,化作一个个死于杀戮的亡魂,和这些供奉在宗祠里的牌位。

    他紧咬着下唇,牙齿在薄唇上磕出鲜血,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但此情此景,心口的伤疤仿佛被重新揭开再被粗砺的砂石打磨损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全都是他做的,所有人,一个不落。”

    说完他抽出随身带着的长剑,双手稳稳放在牌位前,那是关山的剑,用旧而干净的粗布包裹着。他的剑由恨铸成,上头有两个缺口,一个承自九全,另一个来自心底。

    “七叔,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