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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青州旧事
    碧水滔滔,两岸苍翠,微热的夏风卷起阵阵草叶馨香扑面而来,小船不用怎么划动,几乎是顺水随波而去。

    天朗气清,景色宜人,一改先前逼仄昏暗的境地,戚筱凤眼角眉梢难掩喜悦,冯笑则目色平静无澜不知作何想。

    溪陵静坐船头望烟波浩渺,心却沉甸甸。

    小船逐流而去,两岸渐次开阔,遥看水天一线间浮上了零星点点,仰头张望,岸边散落的小点慢慢扩大,变为座座高低错落的房屋。

    小船缓缓靠岸,踏上此处后着实令人惊叹,波光涟涟映出一个世外桃源,屋前有田地牛羊,瓦舍后茂林修竹层峦叠嶂,依山而建,江水三面合围,背山环水,形成一处天然腹地,上有云烟缭绕雾气迷离,宛若蓬莱仙境,亦真亦幻。

    “这里就是溟风谷。”溪陵下船引着他们往屋舍方向走去。

    戚筱凤不由放慢脚步环顾四周,如临九天之上的奇域,青山秀水美不胜收:“你……一直住这里?”

    “嗯,从我父辈起就住这儿了。”

    “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溪陵笑笑,正欲言说,却突然被一声呼喊打断。

    “叔!你回来啦!”不远处的山坡上翻滚下一个身影,直朝他们疾奔。

    “小络。”溪陵笑颜尽展,迎上去几步,片刻后跑过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衣角沾泥,鼻头脸颊也蹭上了脏污,眼角微微上挑,稚气未脱的五官轮廓隐含英气,其余则和乡野间玩耍的孩子别无二致。

    他一来就直指溪陵身后三人横眉道:“你们什么人?怎么闯进来的!”

    溪陵拍拍他灰头土脸的脑袋笑道:“是你太爷爷让我找的人,他在哪儿?”

    “哦,是吗,他在亭子前面侍弄花草。”小络的语气缓和下来,斜眼打量这几个人,看到冯笑手握一把长剑,双眼不禁一亮,剑鞘古朴雅致,简约却不落于俗套,光看着就觉很是不凡,他抬眸毫不客气的质问:“你是练武的?”

    冯笑凤眸一睨并未理他,男孩还要再问,溪陵已一手阻拦:“你自己去玩儿吧,我们还有要事。”

    男孩压低声音附耳道:“你说好带我出去闯江湖的,这次算你有任务我不能跟着,那下次别再反悔了,你知道我心急的!”

    “知道了,下次一定带着你,你快去吧。”

    小络连连点头嘴上答应了下来,悻悻地转身欲走,但谁料眨眼之后他嘿嘿一笑,翻身从溪陵臂上跃过去,两腿蹬地,伸手就捉上了九全嘉剑的剑柄,他不过稍稍一提,却顿觉光晕刺目,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只露出一小截的剑身锋刃透亮,寒意凝结,他被剑气威慑动作迟滞了片刻,冯笑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一指,小络立即抱头摔在地上,怔忪半晌,直至溪陵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远远走开后才回过神,目视他们的背影心有余悸。

    几人顺山路向房屋后的一座矮山上走去,山头虽小却草木繁盛,夹道俱是修剪得当的木芙蓉,脚下石阶规整,拾级而上、移步换景,他们蜿蜒穿梭过一片翠竹林,修枝长叶层层擦身而过,幽篁深处日头愈盛,竹林尽处,又骤然开阔,明光无限。

    眼前繁花似锦绵延整座山顶,蝶舞鸟鸣、姹紫嫣红,微风所到叶颤花摇,侧旁的山崖上垂下一溪白虹,宛如云端坠落的长练,虹彩横跨,美轮美奂。花田尽头是一座圆亭,临山伫立,下方是雾气遮挡的陡峭崖壁。

    三人见竟一时全忘了开口,溪陵沿一条狭窄的泥泞小路默默走入其中。

    花海中间像是察觉有人来,忽然晃动了数下,团团簇拥的枝叶丛蕊间站起一个人,头戴草帽身穿葛衣,方才弯腰弓背隐于其中丝毫未被他们察觉。那人直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后缓缓转身,摘下草帽,露出一张缀满汗水的脸。

    那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个子略显矮小但脊背挺立,他脸色红润,天庭饱满地阁圆融,有些看不出年龄,笑时两眼眯成一线,形似一尊弥勒佛。

    冯笑长眸微挑,分明连姓名都没问,却已经知道了,他就是郑长铎。

    老人拿过溪陵递上的巾帕擦去额头汗水,和善地笑了笑,直立在中央远远对冯笑说道:“你像易川那孩子多一些。”

    冯笑诧异,正欲走入花田,老人连忙挥手阻止,指指身后的圆亭示意道:“我们去那儿谈,你绕个路,别踩了我的花。”

    待坐进亭中,老人用粗制的陶壶给他们倒了茶,青绿的茶水迸入瓷杯中伴着他的话语叮咚而响:“我还在想,十年前的情境惨烈成那样,究竟谁还能活下来,结果一看你这张脸就知道是易川和玉歌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郑澈。”

    “嗯……郑澈。”老人低头默念几遍后开门见山道,“你应该有很多事想问我吧?”

    “是,溪陵和我说了些,还有……”他将手中的九全剑郑重递到老人眼前,郑长铎愣了一瞬,抬手缓缓抚上剑鞘,五指略有颤抖:“九全剑……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再见它,没想到你竟然把它找到了。”

    “恐怕当时有人冒死将它沉入了微山湖,湖底暗流又把它送到了我面前。”

    郑长铎眼眶微有湿润,竟半天说不出话,年少时的一幕幕逐一浮现在眼前,他抽剑出鞘,凝视森然长剑许久,百感交集。

    激动过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起冯笑的手,扣住腕部探了探脉,黑白分明的双眼左右转了转,原本红润的脸色却越来越沉,思索半晌后询问冯笑道:“最近可有突然气虚乏力心悸短息?而且时间不会太久,片刻后就能恢复。”

    戚筱凤替他连连点头,冯笑也颔首,反问原因,郑长铎摇头叹道:“果不其然,你的内力被九全侵蚀了一部分。”

    冯笑低头看剑,疑惑频生:“剑?它会蚕食内力?”

    老人怅然一笑,拿起手边的旱烟往里塞了些烟草,不疾不徐地抽了起来,他看看冯笑,又看了眼溪陵:“反正你们都在这儿,不如趁这个机会把郑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告诉你们吧,细算之下你们还是堂兄弟呢。”

    冯笑与溪陵对视一眼,四目相望,表面均是和善一笑,却看不出几分真意。

    鸟雀忽地不知飞向何处,风住云止,万籁俱寂,唯有郑长铎清晰的声音娓娓道来。

    百余年前,“一剑惊雷”郑云书凭独创的惊雷剑法横空出世,年少成名、鲜有败绩,更在江湖上荡恶无数,获得众多名门正派的赞誉,后在青州建了三尺水榭,经后人奋发进取最终成为继岭南白氏和浙西林氏之后的第三大世家,汴州冯氏不过是后来居上。至郑长铎祖父当家,因其喜好铸剑,历时二十年铸成了名动武林的九全剑,自此以后郑氏又开始以铸剑之术立足。

    言至此处,郑长铎忽然顿了顿,褶皱苍老的手再次抚上剑身:“此剑因为耗费太多心力,期中还融入了他的血液,又日夜和铸剑师共处已经有了灵性,一般人根本无法驾驭,时间久了定会反噬内功,所以我的祖父将惊雷剑法几经钻研更改,剑与剑法结合,相辅相成,既能发挥出九全最大威力又能不伤及自身。他临终前将剑法交给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而九全剑连同铸剑之法授予次子,即你的曾祖父,但并未明说由谁来继承郑氏一族,其实他的用意是希望二人互相扶持,但事与愿违……我父亲想以剑法为重,而你曾祖父则觉得铸剑术可以另辟蹊径强盛郑氏,最终意见不和兄弟阋墙,又为争当家之位生了嫌隙,剑法与剑再无机会结合又如何发挥威力……”

    “后来我父亲一气之下带着我们这一支,携剑法离开,欲自立门户,但始终没有进展,晚年他参透了九全剑与惊雷剑法的涵义,但还没来得及回三尺水榭就郁郁而终,走前嘱咐我去把一切说明,我的确是去了但你曾祖父将我拒之门外,擅自带走剑法秘籍本就有错,不过依我之见怕是兄弟二人的气性至死都过不去,所以,自我之后就全从族谱上抹去了。不过多年后你父母有邀我商讨剑法之事,但那时我早已安居在溟风谷,并不想涉足江湖,与其打打杀杀刀光血影还不如做个普通人,他们不知我住在何处,我赴约后到三尺水榭遭难,也就返回过青州两次罢了。”

    郑长铎缓缓吐出一口烟,平和笑道:“几十年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当真惬意自在,除了溪陵,我没有教过任何人惊雷剑法。”

    “那你教教冯笑好不好?”戚筱凤在这时心急地贸然打断。

    郑长铎目光露出诡谲的光芒:“冯笑?”

    “不不不,是郑澈……”戚筱凤立即嗫嚅着修正。

    “想来也许是表字,凤姑娘心直口快说错了。”溪陵在一旁也急起来,他不知晓事实,只是见戚筱凤情急便也替她掩饰起来。

    老头瞥了他一眼,溪陵浑然不觉,两眼只看向戚筱凤。老头后仰着靠向椅背心里已如亭外的花儿全都笑开了,嘴里则字句清晰似在叙述一件极平常又熟悉的事:“没什么可隐瞒的,不过是当世武林宗主冯崧乔的第三子,人称‘笑面夜叉’,一个面如冠玉的风流公子,长于扇功,一招乌夜啼使得甚是漂亮。”

    冯笑唇边勾起快意的笑容,眸色也染上丝丝狡黠:“佩服,好一个闲云野鹤,不出溟风谷便知江湖事。”

    “你得给我说明白了。”郑长铎眼色冷厉。

    “前辈,这两个身份我都有。”

    郑长铎深吸口烟着实思虑了一番:“你这十年应该过得很是不易吧。”

    冯笑冷嗤一声仿佛自嘲:“认贼作父十年,怎么都不会好过吧。”

    郑长铎两眼一瞪似是有些愣住了:“你的意思是……”

    冯笑沉默了许久,制住心底翻涌情绪才将所有真相一并道出。

    周遭忽噤若寒蝉,花草无声而动,烟管中的烟草早已燃尽,郑长铎却忘了替换,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老头红润的脸色恢复如常,竟很是冷漠地问了句:“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报仇?”

    “不仅如此,所有冤屈和血债我都要算清。”

    “仅凭你一人?”

    “如果您愿意祝我一臂之力。”

    “我不愿意。”他直截了当的否决冯笑,眯成缝的双眼透出奸猾的笑容。

    戚筱凤马上插话:“那至少也要教给他惊雷剑法不让九全剑侵食内力啊,要是时间久了,他就……就……”她心知习武之人内力尽失的后果,武功全废还是小事,若等到危及性命便回天乏术了。

    郑长铎淡淡应了一声,收拾起烟袋递给溪陵,手握九全剑仔细端详起来,边看边说道:“也不是没有其他补救之法。”

    “什么补救之法?”

    他侧目,笑眯眯地看向冯笑:“把九全剑交给我,你接触不到不就万事大吉了?”

    “不行!”戚筱凤猛地跳起来,一把从老头手里抢过九全剑抱在怀里,郑长铎耸耸肩开怀大笑,从脚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清水挥洒浇入亭外的花田,撒出一片晶莹,他慢悠悠地开口说道:“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们喽。”